第28章 第二六章素律
二六、素律
张庙儿庄,资阳以北。
张庙儿没有庙,村里有一个极大的场子,过年的时候在这里搭台唱戏,村里有大事,村民们也是聚集在这里商议。
下午,全村老幼都聚集在这里,因为发生了天大的事!几十个持枪的土匪,把村里团团围住,把几百村民都轰到场子上,大人叫孩子哭乱乱哄哄。
李存芳让手下把村里十来个管事的男子都捆了,点起一只香,吼道:“我可没那么多的耐心!欠债还钱,没钱拿命抵债!一柱香的时间,是你们最后的期限!”
几个妇人便上来抢自家男人,被李存芳的手下用枪托刀背一顿猛砸打退了。场子上哭声一片!
正闹着,忽见场子边一个摇摇欲坠的破草棚子的门轻轻开了,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妇颤颤巍巍的出来,后面跟了一猫一狗。
土匪们一惊!都没想到这样的破房子竟然住人!更没想到,里面的人竟然还敢出来!
那妇人旁若无人的拽过地上的一只烂木盆,里面原有半盆水,又把个草蒲团垫在屁股底下,坐下身把猫狗放在水盆里,撩着水给它俩洗澡!
土匪们个个诧异!村民们则摇头叹气!
魏明学本站在土匪一众身后,人多的时候他很少往前站,从来都是越不显眼越好。此时他偷偷迈近几步,向边上一个十来岁的娃娃低声问:“这是谁呀?”
娃娃看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没刀没枪,才略收了眼中的敌意道:“她是寡妇痴婆婆,七十多岁,脑子坏了。”
魏明学不由从人群里慢慢走出,老石本想要跟着他,他不回身但抬手示意不必。走到老妤身边蹲下身,只听她对猫儿道:“水都晒热乎喽,洗着舒服吧。”
盆里的狗看了魏明学一眼,叫了两声。
老妤仍自顾道:“六月六,你们俩一个盆里洗澡了,往后小俩口就都不许吵架啦!”
明学笑了,问道:“老婆婆,您在干嘛?”
老妤看了看年轻后生,见说话客气就也不害怕,只道:“给他小夫妻俩洗澡。”
明学问道:“婆婆,您知道我们是干嘛的?”
老妤一边不停给猫狗洗身一边点头道:“我知道,村子里借了老爷岭的印子钱,到期限还不上,土匪来杀人屠村!”
明学诧异道:“婆婆是英雄啊,不怕死!”
老妤淡淡道:“放屁!人谁不贪生怕死!”
明学笑道:“婆婆你口出秽语啊。”
老妤也笑:“放屁算什么秽语!那千金大小姐也会说的!”
明学道:“婆婆可不就曾是千金大小姐的!”
老妤笑了,未置可否。
明学道:“您的猫狗还洗澡?”
老妤道:“六月六要洗一洗,在讲。”
明学问道:“您刚说他们是夫妻,您让他们做夫妻啊?”
老妤哼道:“我让不让,他们也是夫妻。”
“可他们是不能做夫妻的。”明学觉得好笑。
老妤有些生气:“他们为什么不能做夫妻!”
明学逗她道:“夫妻要一男一女啊。”
老妤得意道:“猫叫黄豆,是小郎猫儿,狗叫黑毛儿,是小母狗。他们可恩爱了,互相舔毛搂着睡觉,怎么不是夫妻?!”
明学辩道:“吵吵闹闹的才是夫妻!”
老妤笑道:“也打架!猫经常冷不丁就给狗一爪子!狗也经常嘴里呜呜的,吓唬猫儿!”
明学摇头:“他们还是不能做夫妻!他们不能一起生娃娃!”
老妤道:“你这后生知道什么!夫妻就一定生娃娃?庄头两房夫人,”她指了指人堆里捆着的一个老汉:“一个也没生养!”
明学道:“婆婆你呢?”
老妤抬头,仔细想了想:“我也没有。”
明学便哈哈笑起来。
场子里燕超偷偷跟李存芳耳语道:“魏爷估计是让老婆子传染了痴病了!”
李存芳一笑:“难得他今天高兴。”
他从没见明学这样哈哈笑过。
老石看了他一眼,以前存芳对阿明是最苛刻的,现在却宽大的异乎寻常!
土匪里有人又喊了一遍:“一柱香马上就要尽了,再拿不出钱,别怪咱们不客气!”
人群里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
魏明学不管那边,只和老妤道:“反正一猫一狗做不成夫妻!”
老妤道:“你这年轻后生!哪又知道什么叫夫妻?!听我给你说个书,你自己悟。”
说着和明学一起把猫狗从烂盆里抱出来,那两个各自抖着水,又舔起毛儿来。
明学一见她要讲书,喜道:“好啊!您先等一等!”
话音未落,身子一蹬腾空老高,把树上的鸟儿轰远,临落下时,手里早排了一支镖,飞出去打在限时香上,朝着人群喊道:“你们那边别哭了!香打断了!”
复落地蹲在老妤身边,老妤也拽了个草蒲团给他,他坐了道:“好了,他们都不再吵了,您讲。”
手下见魏明学打灭了限时香,询问的看了李存芳,李存芳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荷枪的土匪,捆绑的村民,与场上一干人等都安静了。
只着一老一小蹲坐着说话。
那老妤便讲起来……
说京城附近有个“丰濡县”,县里有家姓洪的大户人家,皇亲国戚富贵豪门!这家有一位少爷,只生的人如美玉就和后生你是一样的漂亮,性情也好才学也好,家里像宝贝似的给养大了。
说洪少爷到了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吧,家里要开始给他寻亲事了!洪少爷家里有一个两姨表姐和一个姑舅表妹,都是国色天香,他们三个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两个千金小姐都喜欢洪少爷,都想嫁给他!他表姐人随和识礼,家里老人啊长辈平辈的都喜欢,所以就做主让他娶了表姐,但是洪少爷心里喜欢的却是他表妹!
他和他表妹自小情投意合,一个床上睡一个桌上吃,他给她簪过花,他给他束过冠,好的时候俩人就是一个人,拌嘴的时候谁也不饶谁,但转脸儿就又一起玩笑!他的心思她知道,她的任性他包容!就是这么要好的两个小儿女,最后没能成就姻缘。
结果他表妹听说自己没选上,不久就伤了心死了!这豪门大家可不就是这样,看着随心所欲,实际都是背人地里抹泪儿!洪少爷没办法就娶了他表姐,两个人相敬如宾生儿育女的过了一世。后生你说,什么是夫妻?
老妤停了下来,魏明学只一笑道:“那后来怎样了呢?”
老妤道:“最后,洪家败落了,还连累吃了官司,洪大官人借着这个由头,出家做和尚去了,还是去给他表妹看坟去了,记不准。”
明学想了想道:“婆婆的故事的确好听!后生明白了!”
老妤道:“等你到我这岁数你就更明白了!”
明学道:“我们若有婆婆这样七十年的阅历,那些写书的只怕就都饿死了。”
老妤便道:“你这后生是真的通透!”
明学起来道:“您陪着黄豆黑毛儿晒太阳吧,我再不过去,那边怕该骂我了。”
果然听存芳扬声道:“崽子!还没聊够哪?”
明学忙过去,李存芳道:“限时香让你给打灭了,你是要怎么的?”
明学道:“这次是你的差事,我不过是来凑人数的。”
存芳招他耳语道:“四叔不是说,让你多权衡制约我的吗?我听听你的!但一样,如果妇人之仁就免开尊口!”
明学笑道:“那我想给这些人讨个情。”
村民一阵骚动:“大爷救救我们吧!”
李存芳道:“讨什么人情呢?”
明学道:“不过是给他们个说话的机会,上证伐谋,什么必要一进村就拿枪动杖弄得鸡飞狗跳的。”
存芳道:“今日凭你,我倒看看你怎么处置这些欠债不还的。”
明学便让人放先开刚才老妤指的庄头老汉。
……
张庙儿村人世代以养马和种田为业,但去年五月遭遇了雹灾,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无奈借了老爷岭的印子钱,说好一年后连本带息用四十匹马偿还。
去年秋冬,按往常本该烧了地里的庄稼杆,结果村人想,地里雹子打了带穗的庄稼,烧了可惜,腐了总可做肥,就没有烧地。谁知就算计错了,地没过火,春上草出来虫就跟着出来了,马吃了带那虫的草,先是接连生病,跟着传成马瘟,全村损了一百多匹马!村人无法,家家愁苦人人哭啼!
故而到了约定期限,没钱偿还!虽常四爷做主宽限了两个月,可他们仍然没的还!
明学沉脸道:“老人家,我四叔做主宽缓了两个月,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毕竟我老爷岭不是慈善堂啊。”
庄头求道:“求大爷再宽限时日,不然就是杀尽了我们几百人,也交不出钱。”
明学缓道:“钱只是一方面,言而守信江湖立威,只怕比钱重要!”
众人便跪地哭求,“求大爷再宽限宽限!”
明学对庄头冷笑道:“宽限到什么时候?”
庄头道:“三个月。”
明学道:“老人家当我是三岁的娃娃?”
老汉不语。
明学道:“连遭这样的灾,三个月?只怕三年五载也缓不过来!不饿死都是好的,拿什么还债?”
说着拾起地上一粒小石子,飞手向远处一棵树上打去,本来的一阵蝉鸣戛然而止,“刮叫的让人烦躁!”
众人惊了!
老庄头吓得跪地:“大爷救救我们吧!”
明学道:“老人家让我救你们,凭什么呢?不如,先和我说说那婆婆的来历?”说着用手指那痴婆婆。
老庄头意外,知道土匪行事古怪只得道:“她是二宝家的,她男人死了有…二十来年了,我们也不大知道她的来历,就有一年二宝外出放马把她带回来,说是从一拨……土匪手里救下的。”
庄头说土匪的时候,尴尬的顿了一下。
明学并不在意,点头道:“怪不得。”
庄头道:“她平日疯疯癫癫的,净说痴话!大爷别在意。”
明学笑道:“痴话?要我说,刚才那婆婆的故事,就值四十匹马!只是我的那些兄弟定然不能答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大哥若要杀一儆百,我也没法拦。”
庄头道:“大爷若能救下我们几百人性命,我们当牛做马也报答您的!”
魏明学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庄头看使不使得。你们村里壮年男丁约有一百多人,既然养马为生,骑术应该都不差,我想雇佣他们一年,共以五千日工抵半数债务。”
庄头略一想,点头道:“这样好,只是还差着一半。”
魏明学道:“下剩的一半,我要你明年六百石的粮食收成。”
庄头道:“大爷有所不知,咱张庙儿种粮并不大行,一来养马放牧赶牲口拉脚习惯了,二来,”他又顿了一下:“一到八月秋收,那峨眉山下来的土匪就一准来抢粮的,所以附近的村里,都不大力耕种,而做些其他营生。”
明学道:“这个我知道的,所以才这么说。一年里,男丁们给老爷岭做雇佣工,女人孩子也不得偷懒,需人人下力耕种,待明年收成时,老爷岭自会出人护你们颗粒归仓,不会被人白白抢去!若没这个,我也不要你一半收成的。如果遇到天灾,我还会视灾情减免你们缴的粮食数量,毕竟人祸咱可以抗,老天爷降的灾咱只能顺从接受。”
庄头大喜,忖道:“这样极好!只是,还有一件想求大爷……”
明学冷道:“老人家放心,我们老爷岭用人,未必都是去做杀人放火的事!你的村民,我保证只用他们押镖!”
庄头谢道:“大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明学道:“但人我是要亲自过目的!”
庄头点头道:“大爷说的是,不行的人我也断不能让去充数。”
明学道:“押镖也并不轻松,遇到有事,临阵脱逃我是不讲情面的,取人性命在我并不是难事。”复用手指了指存芳,笑道:“更别说他了。”
庄头急道:“大爷给了活路,我们哪敢不拼命做事!只是……”
庄头见他年幼,不知说话是否准秤。
明学道:“老人家是看我年轻不牢靠?”他一眼能瞅到人心里去。
庄头尴尬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明学道:“今日若能议定,便可做成文书。我既敢说就不怕写在纸上!”
庄头紧着上来稽首:“多谢大爷!”
哪知魏明学却急速闪身跳开冷道:“不必!”
李存芳心里笑,这崽子怎肯让生人靠近他身的!
……
随着老爷岭匠务行的消失,明学所在的商务行乃至外三行都和以往大不相同!
商务行确立之初,只有两项实质业务,一是老爷岭产出的手工制品的销售,二是统筹分配所有收支。
当年,魏澜在时,商务行的几间店铺门庭若市!尤其是出售魏二爷夫妻的作品时,场面热闹景象非一般商家可比,连带桐油伞,宫灯,绢绣,蜡染布,篾器这五大商品热销!而近几年,商务行明面的商品已经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倒是黑市的那些东西,还时常有人问津。并非“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只是暗箱操作,偷来抢来抵债来的东西,都可以换个好价钱。
但这也让常轩心内极为郁闷!
四爷常轩是三爷常轲的亲兄弟,他长年居住籍地,成年后也没有和兄长一样传承家学,仍旧在畦楚营以耕种制伞为业,直到后来和族人一起上了老爷岭。
常轩终身未娶孑然一身,为人正直不贪,这也是李拜天取中他掌管财务的一大原因。常轩和魏澜一样,自幼读的是诗书礼仪,虽应了匪名,但骨子里哪有一丝匪气?只一心想着以正途立命,所以头五六年二人一个产一个销,经营的红红火火,供养族人。
那时秘务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不会主动侵占攻击别家山头,无论贫贱富贵都不会去掠夺惊扰百姓;而外务主要是物资钱粮的外部押运,确保族人吃穿用品安全。
鼎盛时期,商务行的铺子有五六家,收入丰厚支持了族人用度和队伍的锱重消耗。现在商务精简只余了两家店铺,位于江北区的“天丰”仍做些手工艺字画之类,因位置守着老爷岭不远,几乎已然沦为族人们回山前歇脚的所在;而东埠口的“天裕”名义是经营粮食木炭油脂,但实则都是一些黑市产品。别看店铺少了,伙计却比原来多了一倍,个中原因不过是“□□”二字!
而燕民慧的秘务也开始单独或伙同其他山头做些刀尖舔血明抢暗夺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就连石保祖的外务,也开始押镖走货,为了挣钱各显神通!
最初李存芳做主,让魏明学留在“天丰”,一则是因天丰就在老爷岭山脚下,便于明学回山;二则是“天丰”比“天裕”太平的多。而且,他还再三嘱咐明学,尽量不在店里过夜,毕竟吃住还是山上方便,怈龙善驰,往返一程用不了一个时辰。
但正如李拜天所说,外三行事务不分家,一段时日下来,明学已然跟着存芳做了不少“生意”,反正要参与的,存芳自己带着他心里最踏实。随着行走江湖,魏明学的精明冷静越发得到常轩燕民慧甚至石保祖的认可。
存芳的性格断然不是“围着老婆裤腰带转的男人”!这项随了他爹。但李存芳一直认为,阿栖是他们四人中最为无辜无助的一个,所以李存芳真心的待常栖好,出外做事都会变着法弄些讨她喜欢的东西。
他们齐眉举案相敬如宾,但没有太多的鱼水之欢。虽然他肯为她花大把的钱,而她也对他的衣食住行样样精心,但是他们彼此走不进对方的心。
或说,他们之间无意走入对方的心。
所以,存芳是想弥补阿栖的,平日生活上安置的妥妥帖帖,丫头婆子有很多人围绕照顾服侍。而他自己,则说走抬腿就走,一趟外务十天半月是常事。
……
与初下山时的战战兢兢不同,魏明学在外务的成长比经春风的草儿长的还快!李拜天没有看错,魏明学冷静果断像极了自己,而狠绝勇武并不输李存芳!他到天丰不久后便跟着大家一起去做各种“生意”,遇到抵抗或“抢行”的敌人,他一点也不会心慈手软!
阿呈离开老爷岭时,魏明学曾想到过死!他去跟镖去杀人放火,只有一个目的“求死”,所以他从不拒绝最危险的事,他不怕去做挡明枪暗箭的排头兵,更不怕做探路人。护镖时,别人都逃了,只有他单人独骑和敌人力拼,因为他求死!
但最终却是对手都死了!他们的死,成就了他勇武善战的美名!
求死是他的向往,而求生则是一种本能!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不甘心了!
凭什么?他有时会自问:凭什么他五岁失了双亲寄人篱下?十六岁被李呈荷抛弃?继而被李存芳霸凌!凭什么他死?他死了……没人会心疼!
人往往是这样,不在意赚钱的商人却能赚个盆满钵溢;不在乎生死的战士才能拼个笑傲江湖独占鳌头!豁出去了,就会死地后生!他曾因畏惧而一心赴死,现在回头看来,山下不恐怖,江湖不恐怖,李存芳也不恐怖!
恐怖的是我们自己!
……
秋风瑟瑟,路上荒凉而冷!
一队人马,为首的是红脸石老七。
这是一趟远镖,官府流放犯人!一行男女老幼六十余名犯人,从重庆出发,目的地是广东,全程一千多里!
李拜天接这趟官镖并不为挣钱,而是和官府拉拢关系,毕竟傅英甲和李拜天需要相互的关照扶植,老爷岭不能一味寻官府庇护,该出力时自然也不会能含糊。
这是一趟苦差!预计单程至少需四十来天!官差只出了十来个人,倒是石保祖和魏明学带了二十人,个个精干。
犯人原是从西安转过来的,途中所受的悲苦不用多说,一路上也已经因水土不服连同疾病身心折磨,死了几个年老病弱的,下剩的犯人个个面色晦暗,脸上愁苦不堪,行进速度也是极慢!病的越来越多,即便是官差也有几个顶不住的,更不用说被锁着的犯人。
解差头老罗是个四十来岁的咸阳汉子,表面有着北方人的粗犷却不是个能担事的,有事没事总支使手下去做这做那,但对石老七他有些惧怕,毕竟深知是土匪底细,而且自己个外地人,后半程人犯安全抵达广东还要仰仗他们。老罗见魏明学不过十几岁的娃娃,倒不大放在眼里。
这日一行人出了蜀地,到了贵州地界,差人中又有北方的几人上吐下泻闹了起来,老罗烦的不行。忽听见犯人队里有人呼天抢地的哭闹!百余人停下来,老罗和石保祖过去查看,只见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守着一个昏厥的妇人大哭不止,旁边几个女人也全跟着抹眼泪。
一见老罗便苦求道:“罗大爷行行好,让咱们停下歇歇吧,不然又要出人命了!”
老罗见姑娘哭的凄惨,便心软道:“这是又怎么了?”一面令众人席地而坐。
魏明学和老石也凑得近了些。
姑娘道:“奶娘两天没吃东西了!还有些发烧发烫。”
果见那妇人面色焦黄,鼻息微弱。老罗命人掐锤着鼓捣了一通,妇人醒了,搂着姑娘便一起哭起来。
一时看着天已经暗下来,红脸石老七道:“罗头,在这里不是办法,趁没黑再走十里八里才行。”
于是众人哀哀怨怨的起来,继续赶路。
明学悄声让老石把自己的马牵给刚才晕倒的妇人和姑娘骑了,自己跟在队伍最后面走。直到天黑,也不过又赶出来十里路程,进了一个小村,百十人捡了个破庙安顿下来。女人们安置在庙里,男人们多在外面露宿。
老石和明学并排坐着,边吃些干粮边道:“照这样速度,二十天未必能到!”
明学道:“不行的话,让弟兄们尽量把马都腾出来,走得慢的一两个人一匹马。再看若还不行,就弄一挂车,不能走的,生病的都用车拉着。”
老石点头。
正说着见那奶娘和姑娘互相掺扶着走过来,见着老石忙连声道谢,老石知道明学不愿和生人搭话,也并不多说,倒是旁边的石保祖问道:“姑娘这个岁数,怎么摊上这样的祸事。”
姑娘还没说话,先低声哭起来。
老罗道:“一家连坐,还有更小的哪!去年冬天收了监,不到一个月就死在咸阳大狱了!”
姑娘哭道:“那个是我唯一的亲兄弟,还不到十岁!……我伯父在朝廷里做事,贪污了一笔军饷!我父亲久病在床,听见伯父出了事急火攻心就一命呜呼了。他们弟兄一直没有分家,所以大家一起跟着吃了官司。”
奶娘道:“在咸阳的时候一共八十多人,从咸阳大狱出来,就只有六十九个。”她看了罗头一眼:“这回离开蜀州只剩六十六个了!到了广东还不知怎样!”
魏明学默默看了她主仆一眼,仍慢慢的吃他的干粮。
宿了一夜,第二日早早就开始赶路。果然老石雇了一辆大挂车,可供十多人乘坐,也不管是囚是兵让病的弱的都上了车,这速度才快了些。那对主仆不肯坐车,仍是一起骑了怈龙,怈龙好性儿走得也稳。
老石道:“姑娘马骑的不错。”
姑娘道:“我伯父武官出身,我是从小就会骑马的。”
上午走出了四十里,石保祖和老罗心里都很满意,毕竟早到早交差。中午一行人坐守路边休息。那对主仆凑到明学身边。
奶娘先躬身打了个招呼:“大爷。”
明学道:“什么事?”
奶娘道:“大爷,这两天占了您的马,让你受累了。”
明学道:“不打紧。”
奶娘低声道:“大爷是好心人,想求大爷帮帮我们。”
明学道:“需要什么,你们只管和罗头去讲,我看他还算好说话。”
奶娘摇头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学便不搭话。
奶娘道:“大爷一路上不肯作威作福,还给我们雇了车,大爷是个善人!”
明学道:“行进速度快些,都少受些辛苦。”
“大爷您希望早到早完事,我们却是怕的!到了广东,等着我们的是牢狱之灾!”
奶娘说着不禁流了泪。
明学道:“老人家,您这样年纪应该不至于收监吧。”
奶娘道:“我这样的死啊活还在意什么?只是我们姑娘年轻!可惜了这个岁数。”
姑娘听着,落下泪来。
明学并不言语。
奶娘央告:“求大爷搭救搭救我们姑娘吧。”
明学道:“老人家高看我了,慢说我没这个心思,便是有这个心,我也没这个力的。”
奶娘道:“大爷,我们姑娘没做过坏事,连坐吃官司太冤了!您行行好。”
明学道:“老人家,你们冤不冤的和我无关,等到了广东,和大老爷诉冤才对。”
姑娘便拉着她奶娘走,老妇不肯,仍道:“大爷,这么多人,少了一半个轻易发现不了,求您高抬手放了我们姑娘!”
明学道:“放?怎么放?这人生地不熟的,只她自己岂不危险?!”
奶娘道:“只要让她逃走,自会寻条活路。”
姑娘也低声道:“求大爷救救我吧!”
明学道:“姑娘,老人家,你们不要把我们当做绿林好汉护花使者,这些都是戏文上才有的东西,我就是□□土匪押镖挣钱的,把你们全数按时送到地儿,差事就算完了。若中间出了事少了人,那我们损的是信誉!”
姑娘道:“大爷!求大爷发发善心!”
明学道:“姑娘,我若发了善心,那我的族人就吃不上饭了!到时候冤的就是我们了。”
姑娘道:“我只想借用您的马,断然不会连累大爷您。”
明学道:“怈龙虽然好性,却并非那么听话,骑它逃走是不可能的。与其思谋着逃跑,不如想想到了广东之后,怎么周旋应对那边的人事,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并非没有一丝回旋余地。”
姑娘摇头道:“男子充军女子官卖,到了广东只怕只有死路一条,堂姐就是先例。”
奶娘道:“是我们大老爷那边的姑娘,在出咸阳的时候路上遭人轻薄,不愿被人摆布就跳了崖,救上来的时候还没有断气……”
二人便抽泣起来。
明学也叹气道:“姑娘,老人家,我只能说,这一路上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但一件,逃走的事也不要想了。”他顿了一下:“后面跟着的那些人,虽然有几十个,但不是正经队伍,没有经过训练的,想对抗官兵简直就是找死!”
主仆二人一惊,姑娘道:“大爷!您怎么知道后面有人跟着?”
魏明学道:“因为他们太不专业了!昨天你乳母佯装昏倒,不过为了便于你和其他人传递消息而已,对吧?”
姑娘抿嘴道:“不瞒大爷,后面跟的是小女子的未婚夫婿,手下的人也都是没经过沙场的贫民百姓!他一直伺机解救我们。”
魏明学冷道:“姑娘别轻举妄动,否则连那几十人,也全搭进去了!”
姑娘道:“大爷,官差里好多也都病倒了,自顾不暇,若您的手下肯放过我们……”
明学道:“姑娘还是免开尊口吧,失了镖可不是小事!”
姑娘道:“大爷,我们是冤枉的!不是说,人心向善吗!求大爷……”
魏明学打断道:“人心向善?若都人心向善,哪里还会有土匪呢!姑娘冤枉?我见过多少比姑娘冤枉的!我和姑娘交个实底,你的同伙不来便罢,若上来,我担保你们六十六个我也能一个不少带到广东。前日混进来的那个,若走了我也不计较,若还跟着我敢说他想走便不容易了。”
姑娘道:“大爷如何发现有人混进来?!”
明学笑了:“吃这碗饭,操这份心。”
姑娘道:“这么说,大爷不肯相帮。”
明学道:“无心、无力。”
姑娘冷笑:“大爷就不怕我在路上寻了死!”
明学不说话。
姑娘道:“你看着面善,不想这么心冷!”
一面拉着她奶娘走了。
果然自此便水米不进。
魏明学不为所动,仍是每天或探路或断后,保证队伍行进。
到四五天头上,姑娘已经有些萎靡,石保祖见了,着人硬喂了些米汤缓醒过来,只低声哭道:“我一心求死!就这么难!”
晚间,一行人宿在山脚,点了几堆篝火,男囚女囚仍分做两边。吃些干娘都或坐或卧的睡下,忽听见一解差呼叫:“谁?!谁呀!”
众人问怎的?那人道:“有个男囚跑了!”
老罗和石保祖便清点,并没有少了人,都道他是眼花看差了,反正荒山野岭的也没人敢去追赶。
魏明学给老石递了个眼色,老石点了点头,自知今夜多半要有事,自让手下几个加了小心。
原来这群犯人中男女病弱参差不齐,又兼路上辛苦,所以夜宿时,只是十人一组用绳索缚住犯人一边手臂,或有出恭小解的有时给解缚,有时十人便一起去方便,落得差人省事。路上久了,见这些人倒乖乖听话,大家渐渐放松了戒备。
魏明学暗自查考虑一番,女囚这边是二十九个人,除了那姑娘会骑马,俱应该是身上一点功夫也没有的;而男囚那边三十七个人当中,却有三五个是有些身手而且明显上过战场的,只是因吃了官司,身上或多或少的有伤,否则绝对不好对付!
明学按时巡视一圈,果见女囚这边有一个空的锁套,在意料中便也不说什么。
但听见那奶娘叫他:“大爷,我家的这两日不好,我能不能过那边看看去。”
明学道:“不可,明日天亮了和罗头说吧。”
却又对着那姑娘道:“夜黑风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姑娘咬唇抿嘴不语。
明学悄悄吩咐手下,把预先指定的几个男囚分别加了重铐,其余的也都用绳索缚紧,老罗不知他是何意,也不屑多管只闷着睡觉,那石老七本来几杯下肚,含混着说了几句什么而已。
明学让自己的十几个手下,全分散在男囚堆里,无令不急于出手。果然丑正将至便有脚步声传来。听声音不过三十人,自无奈的摇了摇头,佯装睡着。
来的人群大约五十步之遥,被石保祖安置的哨儿发现,大喊起来。一时间,官差纷纷起来抄家伙,连着石保祖魏明学手下土匪一起和对方交起火来。对方人都是青壮,个个是拼命来的,但是未经训练更不知协同作战,一团散沙一般,虽有几个勇猛的,不过抵一时之势气!然这势气最初竟是极震慑人!
官兵和土匪一时间被腾腾杀气震慑,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为首的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拼斗之间已经砍伤了人,只横了心的往囚犯中闯,竟没人拦得住。
只听那姑娘喊了一句:“义卿!”
跟着魏明学道:“陈义卿!再若胡来,信不信她即刻殒命!”
老石早将一柄刀横在了姑娘颈上!
陈义卿顿了手,吼道:“放开她!”
魏明学道:“陈义卿,我念你重情义,本来不想出手,但你劫我的镖伤我的族人,我也很为难!”
陈义卿道:“放开她,对付女人算什么好汉侠义之士!”
明学道:“我从来不是好汉侠士!放过谁都容易,放过你可就难了!”
那姑娘哭道:“不是说了,不让你来的吗!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陈义卿叫道:“梅!我怎么能不来!”
姑娘道:“他们有防备的!你们快走,只当我…死了!”
陈义卿道:“要死一起死!”
魏明学道:“陈义卿!你若乖乖缴械我不取你性命!”
陈义卿道:“既然来了,怎会乖乖缴械!”
明学道:“为一己之情,连累几十人众,这就是你的侠义道?!不过是自不量力罢了!”
他又转向那梅姑娘,冷道:“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冤,你冤枉世人就都欠你的!?魏明学不助你逃走,就该被你鄙视说成冷酷吗?!这就是姑娘所说的人心向善?!”
正说着,忽然手势一扬,只听传来“啊!”的一声,陈义卿身后有人应声倒地!
明学不屑冷笑道:“侠义道!?”
陈义卿看时,只见那人本要用暗器梅花镖偷袭魏明学,不想被他接了顺势发回,那人躲避不及立时殒命!人群里便惊慌了。
魏明学道:“陈义卿,你是想把这些人性命都搭上吗?!”说着解下镖囊道:“我这有排镖二十七枚,和你们人数刚刚好。”
众人骚动,有的大声道:“少爷!咱和他们拼了!”
话音未落,魏明学扬手发镖,那人叫也不及无声倒地。
明学鄙夷道:“不知死活!”
陈义卿道:“放过众人,我们两个较量!”
示意手下退后,官差和土匪也纷纷退后,给二人让出一个场地。
魏明学道:“我们虽没有各人恩怨,但刀剑无眼,”说着看了一眼梅姑娘,“况且是在生死关头,谁也不必要手下留情!”
说着放下镖囊,一把脱了玉青色外衣,稳稳走入场中。
众人见他不执兵器心生奇怪,却见他熟练的从腰间撤出盘龙剑交在右手。
陈义卿看他不过十几二十岁年纪,仗着自己的童子功未必会输,便道:“我若输了,任你处置,我若赢了,当如何?!”
明学笑道:“这些话都是戏文上的,不用说了罢。请!”
话音一落,钢刀软剑二人打斗起来。
若论功夫,魏明学并不占上乘,但他有两个优势,一则是身形灵活以退为攻,陈义卿轻易伤不到他,二则是陈义卿与魏明学不同,前者虽自幼习武,但杀人伤人的经历是没有的,而魏明学行走□□,手上有人命,心理冷静决绝非陈义卿可比,所以出手根本不讲套路招式只求结果,自然杀伤力了得!
本来明学想让对方明白,取胜不能便知难而退,谁知陈义卿却断不肯收手且越战越急,明学便不由得起了杀心,果然不出几招瞅准了机会,盘龙反肘顺势一代,正好滑过陈义卿胸前!
众人哗然!
那梅姑娘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转醒过来,天已放亮。
只见奶娘守着,哭问:“义卿死了?”
奶娘点头抹泪。
旁边魏明学道:“梅姑娘……”
梅姑娘用眼冷冷看他恨道:“你杀了义卿!”
魏明学道:“陈少爷被手下抬走,连夜买棺入殓回籍安葬。”
梅姑娘流泪道:“他死了我更不可能独活!”
魏明学道:“求死并不容易!”
姑娘轻蔑道:“既一心求死,就不难。”
魏明学道:“绝粒?你试过了,并没成功。”
姑娘道:“跳崖投井上吊!”
魏明学道:“路上有我在,姑娘没机会,一旦到了广东,我就管不着了。”
姑娘发狠道:“我若撞墙死了你看得住?!”
明学摇头:“以你的气力,未必撞的死。”
“我咬舌而亡!”
“戏文上的,不要信。”
姑娘不语。
魏明学道:“姑娘要不要我帮你?”
姑娘恨道:“你肯帮我?!”
明学道:“帮你逃走不可能,但教你个死法留个全尸且无痛苦,于我不难。”
姑娘凄然哼道:“你未必肯白白帮我!”
明学点头:“姑娘,我若拦着你死,有的是手段,但太过下做我不愿意用。所以,我想和姑娘做个交易。”
姑娘冷冷道:“什么交易?!”
明学道:“只要十日后你活着到广东,让我们能交了差,你便可用我教你的死法。”
姑娘垂目:“什么死法?”
魏明学从袖中取了一枚药道:“这销魂丹服下一刻毙命,熟睡一样没有痛苦,即便是死也比撞柱投井的样子好看些。我把它给你,你可以在到了广东之后自己权衡吃或者不吃!一个人控制不了生,但能控制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只是魏明学有言在先,你若不守约定用早了,我自有解药。”
魏明学做事滴水不漏,但见姑娘无可奈何,然已有所动,心里不免叹息,仍道:“姑娘若愿意,到了广东我会让手下停顿三天,打听着姑娘去了,我让他们疏通为你收尸,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他们送你回籍和陈少爷合葬,姑娘且想想这交易做不做得?”
一面起身欲走。
那姑娘一把抓过药盒道:“不必想!”
明学凄然道:“那我再说一遍,到了广东,我的人只能等三天。”
姑娘道:“你不怕我变成厉鬼找你寻仇?!”
魏明学转身走去,只淡淡说了两个字:“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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