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七章冥冥
该来的躲不掉!
常栖一脸病容独自坐在景仁宇正厅,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只木雕的十二鎏,鸟儿不大握在她枯瘦的手中刚刚好,雕刻的栩栩如生,一副腾翅欲飞的样子。
她把它拖在手上,细细的看着。
丫头香藕过来帮她搭了一件薄衫,又捧了一杯温茶给她,笑着道:“奶奶今天高兴,倒把这个找出来了。”
常栖不答,低声吩咐道:“你去把那副鹊上枝头拿出来。”
一时玉嫦高兴的跑进来,手里高举着个绒布雀儿叫着:“娘亲!您看我这个!是阿明叔给的。”
常栖接着看了,好俊的手艺!便有些掩不住心酸:“真好。”
人在病中,总是没来由的伤心。
她攒足力气向里屋叫道:“香藕,你把阿嫦带到奶奶那边玩一会。”
香藕忙出来,把一副绣品放在桌上,拉着恋恋不舍的玉嫦出去,边哄着道:“去祖奶奶屋里喂金鱼好不好?”
玉嫦这才开心:“好啊!”
一时外边有人禀道:“大奶奶,魏爷来了。”
常栖听见忙起身道:“表哥请进来吧。”
魏明学一身长衫笑着进来,常栖招呼着他坐下,有人给上了茶。
常栖笑道:“听见说表哥今儿没下山。”
明学道:“是,乐得闲一天。大奶奶气色好多了,这次的药看来果然是好。”
常栖淡淡一笑,点头道:“吃着心里觉得清爽了很多。”
明学笑道:“大少爷遍天下的给你寻好药,晚上定然是带回来更好的。”
常栖道:“我这个病竟这么难为他。每次出镖丸散膏丹带回一大堆。只是我听说他是明天才能回来。”
明学道:“燕超打头阵,不是中午就到了?”
常栖道:“存芳他们镖车走的慢,说在城外宿一宿,明天一早进城,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明学听了抿嘴不语。
常栖咳了两声,饮了口茶,问道:“表哥,最近去爹爹那边了吗?”
明学道:“还是上个月去的,怎么?”
常栖笑道:“前两天阿栎让人送了这个来,说是给你的生日礼。”
一面指着案上的鹊上枝头道:“表哥看看,喜欢不喜欢。”
明学笑道:“二妹妹的绣工越发好了!也难为她记着,何必这样的劳心费力!大奶奶到时候替我谢谢她。”
常栖道:“你喜欢就好,咱们自小一起玩大的,你现在倒这么客气。阿栎这绣工确实不错,在我之上。”
一面叹气道:“也是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这头半年快过去了,我还没摸过针呢。”
明学笑道:“大奶奶现在操持家务,又有阿嫦绊累着,和出阁前自然不能一样。”
常栖低声道:“阿嫦这阵子都是跟着奶奶和二姑。”
明学道:“你病中怕吵闹,过两天好了自然就送回来的。”
常栖一笑:“请表哥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你可千万…别觉得我唐突。自我嫁过来,从娘家论这里最亲的只有四叔和表哥,我心里的事也没有别人可以商量。”
明学道:“你只管说。”
常栖道:“我想…给存芳纳一房妾室,表哥你看怎么样?”
明学道:“咱们畦楚人不讲究纳妾,但你这么贤德…自然是好。存芳是怎么说的?”
常栖摇了摇头道:“我还没和他提。我是想着近来身子越来越差,成亲四年只有玉嫦这么一个女娃娃。”
明学问道:“存芳怪你了吗?还是老师……”
常栖忙道:“存芳向来对我很好,奶奶和父亲也没有过一丝苛责。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是盼着的,我觉得对不住李家。”
明学道:“难为你通情达理,这样大度。”
常栖凄然道:“做妻子的哪个会大度?”
明学不语。
常栖道:“我也不过是顺水人情,存芳他在外面…有女人,我不介意他娶进门来,只是我问过几次他都不肯明讲,所以我才请你来。”
明学仍不语。
常栖道:“存芳既然有心怡的女子,我不该挡在头里,毁了他们的姻缘。”
明学道:“你人这样好,他哪里还会有什么心怡的女子,你不要想多了。”
常栖苦笑:“表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对于他的女人我并没有太多的醋意,若他们两情相悦,我是真心的想促成他们的好事,只是他不说我只能来和表哥打听。”
明学道:“他没有…别的女人。”
常栖微笑道:“你们都不用瞒我,女人的直觉是不错的,其实成亲那天我就知道了…开始我很伤心,心里也怨恨过他,可后来我想明白了,他和我成亲也是为了遵从父母之命,我知道他并不开心,我能理解。”
明学不语。
常栖道:“所以想来是我对不起他,如果不是我占着这个名分,他们早就成双成对了。表哥,你别觉得我是故作姿态,我是诚心实意的…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早点死了,大家就都…如愿了。”
说着一阵狂咳。
明学道:“阿栖!你傻啊!怎么会这么想!”
常栖不觉留下泪来:“我活着…于人无益!”
明学道:“别这么说!存芳心里没有别的女人,我…敢打保票!咱们活着,不必去想是不是于别人有益,我们应该多为自己想想,太过善良,只有自己吃亏!”
说罢他起身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让他们扶你进去歇一会。”
常栖呼住他:“表哥!”双唇颤抖,努力几次终于道:“表哥,你可有…可有他的消息?”
说时已满眼满面的泪。
明学心里狠狠的被鞭子抽打了一下。
常栖悲切道:“四年了!”
明学低目摇头。
常栖楚楚道:“我昨晚梦见去双呈斋,他就坐在东阁看书呢!”
明学摇头不语。
常栖喃喃道:“东阁还是老样子吗?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明学苦笑道:“不必看,什么都没有了,他的东西…全都让存芳一把火给烧了!”
明学说毕,转身疾去。
常栖呆呆的站在那里。
一时有人上前扶她回里屋。
转身要去时,目光却看向明学忘记拿走遗在案上的那幅孤零零的鹊上枝头!
她突然若有所思。
表哥不抽烟,但身上却带着一种熟悉的烟草味道?
那件母亲亲手给表哥做的衬衫,正挂在景仁宇的内阁。
是那日存芳身上换下来的……
常栖又是一阵止不住狂咳。
十日后的夜晚,常栖突然不见了!
魏明学、石宝岳和燕民瑞带着众人举着灯笼火把找遍了老爷岭,众人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常栖半点回应!
最终人们遍寻不到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她倒在离双呈斋大门十几步远的院墙边,已然不省人事。
香藕几个哭叫着把她抬回了景仁宇,没人知道她拖着病重的身子什么时候出的家门,也没人知道她挣扎着去双呈斋做什么。
她自那晚缓醒之后便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熬了三四天就无声无息的故去了。
……
和煦客栈,雅室。
魏明学坐在李存芳的旁边,手里摩挲着小巧的脂玉白莲,十年的把玩已使它润糯欲滴,他本不喜欢这类的东西,只是觉得这白莲的造型不错,他有强迫症,对称的东西他无法抗拒的喜爱,比如匾上的“呈斋”和“常笑”。
李存芳给他的碗里布了几片藕,他看了一眼并不动箸只饮了半杯酒。
存芳道:“崽子,十七岁那年带你去听戏,散了戏出来在摊子上买了块桂花糖糕,你吃了高兴得像捡了个金元宝!现在可好山珍海味放碗里,你倒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明学一笑不语。
李存芳道:“我觉得徐北阶的话靠谱,那小子虽然好吹牛但未必敢说谎!还有他那个是表姐还是表妹,在军道上的,听说把身子都给他了,怎么会诈他。”
明学道:“别听他们起哄!徐北阶才多大!”
存芳笑着看他,心道比你当初的时候大。
明学不理他,今日奇怪他总是觉得有些心绪不宁的!
亳没来由!
存芳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瞎起哄?”
明学只得道:“当年徐策老爷子去求亲,说的是宋家大姑娘,结果宋大姑娘不乐意,她爹就做主把二姑娘给了徐北阶的爹;大姑娘这才如愿嫁进了金家,也就是金娜的娘。徐家后来家运惨淡,宋大姑娘心里一直觉着对不起她妹子,就把女儿和外甥定了娃娃亲,可她妹子妹夫一死,徐北阶又到咱这做了匪,金家对这桩婚事就黑不提白不提了,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一档子事,只怕徐北阶自己都不知道。”
李存芳笑道:“这些你都从哪儿知道的?”
明学道:“徐北阶投进咱老爷岭,和其他雇佣兵不一样,他上山比张庙、肆庄和新畦楚营的都早,老师这么多年又一直栽培他,我必定要细查清楚他的底细。”
李存芳道:“那四兽图到底毁没毁?”
魏明学道:“毁没毁我都没兴趣。”
李存芳道:“那你说,祝怀庆暗中接触金家是要干嘛?”
明学道:“没穿军装就算暗中接触?我听说那位新上任的陆帅也是个喜爱书画的。金骥是书画大家,又经营着画店,祝怀庆找他很奇怪吗?”
存芳摇头:“我还是觉得这里边有事!可以试着捞一把。”
明学道:“你不怕老师知道!他可是不让咱们掺和那些望风捕影的事!若真有宝,上一辈的早做成了,轮不到咱们。”
李存芳道:“你信晁天啸?”
明学想了想道:“我信陆中霖!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劝你别触碰他的霉头!”
存芳道:“你和那三道人走的太近,当心我爹不高兴。”
明学笑道:“怎么?怕我吃里扒外?”
存芳揽住他的腰,眯眼笑道:“我才不管,你爱吃什么吃什么。”
明学喝了口酒,笑着骂他道:“没正经!”
存芳兀自从边上挪过来,手探进明学衣内摩挲道:“明学,笑起来…真的好看。”
魏明学被痒得更笑:“比常栖好看吗?”
李存芳的手便停住了,不说话。
魏明学起身坐到他对面,冷脸道:“你是不是因为常栖的事,心里一直怪我?”
他虽这样问,但其实他从来对此不介意,怪与不怪又能怎样!
他已经不是十七岁了,十年里他早已学会了怎样从委屈挣扎的活着,变为现在他随便就能恣意把眼前这个男子攥在手心里。
这秘诀是什么?秘诀就是…他根本不想把他攥在手心里!
李存芳忙道:“我从没因为这个怪过你,说到底是我欠你的。”
明学淡淡道:“你倒有自知。”
存芳道:“何况常栖早晚自己也会知道,这种事瞒不过女人的!”
明学道:“那你们还逼我娶常枥?你,四叔还有老师,一个比一个起劲!”
存芳道:“常枥跟她姐姐不一样,她是死心塌地喜欢你!”
明学笑道:“恶心!”
存芳道:“人说男男之交如饮酒,男女之交如啜醋。有时候,你也得吃点醋。”
明学道:“滚!”
存芳道:“人家可是从二八年华生生等成了老姑娘!”
可不,常枥也已然二十四了。
明学道:“我可从没说过要她等。”
存芳叹道:“你反正总是要娶一房女人的,阿枥也可怜,这么多年了没人能入她的眼。”
阿枥是阿栖的妹子,存芳是真的关心她。
明学道:“我可没你那样的本事,把阿枥娶进来她才真的可怜。”
存芳笑道:“我有什么样的本事?”
明学嗤的一笑:“男女通吃呗。”
存芳道:“刚才说让你吃点醋,原来醋意已经这么大了!你凭心说,常栖死后,我身边的女人虽然多,还不都是因为家里催逼的?而且男人到底只有你一个!”
明学冷道:“没人拦着你吧?”
存芳道:“我说正经的,你别打岔。二十七了不是个崽子了!”
明学看了他一眼:“滚。”
存芳道:“娶个女人生个娃,男人必须给家里传宗接代啊,你魏家可只有你一个根儿。”
明学不说话,眼前的李存芳也不是十年前只会对自己用强的暴虐男子了,或多或少的对自己有了温情,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左臂。
是啊,十年…时间真的久,深深的疤渐渐都要长平了。
即便是小猫小狗,即便是毒蛇毒蝎,喂养时间长了也会生情。
存芳道:“听话,今年娶了吧。”
说着便又凑到边上来。
明学不屑道:“想娶你娶。”
存芳挑眉笑道:“我心里,就想娶你!”
明学侧头斜眼气他:“也没人拦着你啊!”
存芳不觉心荡神驰,粗声道:“晚上等我!”
明学道:“不等。”
存芳道:“谁让你撩我?好人,晚上喝了那酒等着我。”
明学垂下头:“不喝,以后再也不会喝了。”
他没说假话!那惑春的东西,以后他是死也不会再喝的。
存芳道:“不喝也好,你喝了那东西太猛。”
明学道:“去你的!留着这些话,和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说去。”
存芳笑道:“我的女人哪有不三不四的?”
明学哼道:“除非不三不四的,不然也成不了你的女人!”
存芳道:“瞎说!那阿栖呢?”
明学道:“阿栖本不是你的女人,她只是你孩子的娘!”他斜眼看着存芳,而今他像绿萤毒蜂一般,一有机会便刺存芳。
存芳笑道:“不然你来给我生一个?!”
明学道:“还是好好甩你的籽儿去吧,周秃子不是说好今晚带来两个吗?”
存芳道:“你还是吃醋了!我保证,只要是得了男娃,我这辈子不管男人女人一律都再不碰了,除了你。”
明学道:“那你到底拿我当男人还是女人?”
存芳道:“我拿你当神人!你拿我当什么人?”
明学想都不想:“当仇人!”
存芳点头笑了,“现在还想杀我吗?”
明学仍坦诚道:“想啊。”
没瞎说,十年了,一直想。
存芳笑叹:“我现在是让你彻底辖制了。”
李存芳这样的人,除了自己愿意没人能辖制得了他。
存芳试探道:“过两天要祭拜二叔二婶,今年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话他已经连续而无望的问了十年。
但这次异乎寻常,明学虽仍不肯说话,却令他意外的轻轻点了头!
李存芳如皇恩临幸般心里大喜,压制着没敢多言,只乐着连掫了两杯酒笑道:“他家的酒果然不赖!怪不得周秃子喝的个酒糟鼻子!”
明学道:“这里是晁天啸的买卖,和周秃子没关系的。”
存芳笑道:“他秃成那样定是个好色的。”
明学笑道:“听说他从不在找人,别看他秃,他只喜欢头发好的女人。”
存芳道:“我刚看见秃子的老婆使劲的看你!那女人看着就厉害的。”
明学笑道:“瞎讲,那个是他的寡妇妹子!我倒觉得她是使劲看你呢。”
存芳道:“叫过来问问?”
明学道:“别找事,要是传到晁爷的耳朵里,可当心你的小命!”
存芳问:“怎么说?”
明学道:“这内江的春馆她摸得透,走的又是内宅的路子,和晁夫人关系好的很。”
存芳道:“别是帮着媳妇看着晁爷呢。”又笑道:“你这好八卦,真像女人!晁天啸对她有那个意思吗?干嘛不娶回去当老三?家里的两个那么厉害的吗?”
魏明学摇头,晁天啸的事他不大知道。
晁天啸是和煦客栈的主人,周秃子在他手下做事很得器重,多少也是有一些他寡妇妹子的缘故。
但晁家已然有了两房夫人,周秋霞又这么大岁数了,估计进不了晁家的门。
明学摇了摇头。
都说晁天啸惧内,但谁也不知底细。
存芳道:“你说他怕家里老大还是老二?”
明学道:“据说都不是善茬。正室比晁爷大出很多,又生了个傻儿子晁福,但是依然是当家做主的管事太太;二的又刁又辣,别看姿色一般且无根无基,却仍敢跟大的对抗。”
存芳道:“怪不得晁天啸从来不嫖,也不敢再娶再纳!”
明学鄙夷道:“他是因为惧内不敢娶,你为什么不娶?要这么偷偷摸摸的找女人。”
李存芳十九岁时娶了常栖,生了李玉嫦没出三年就成了鳏夫,自此后,虽然家里人不断催逼,他却一直没有续弦,只是每年间都找几个春馆的处女行房事,之后这些女子会被锦衣玉食的幽居供养两三个月,如果有可能开花结果的便可一步登天,如果没有动静自然放人家离去,当然给足银两是一定的。
这也是他们此次下山的原因。
老爷岭也曾做过春馆的营生,但一直没做起来,他们的长项是走私,而春馆赌场还是晁天啸手下经营的好。
李家是川蜀一霸,当然这事是秘密进行的,周秃子和那些女子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招他们来伺候的男人是谁,但钱上是实打实的,没人抱怨。
魏明学是中间人,他结交的各路人马都有,这种事既然龌龊,那么大家只管拿钱,旁的谁还在意打探太多!
打探魏明学的事,多半落不下好果子吃!
只是这几年来,李存芳过身了一二十个女子,竟没有一个做了身孕的。
而今,长辈更是催着他再娶,毕竟已年近三十,他仍拖着不点头,但李拜天不再让步,已经在筹措着选人家了。
存芳笑道:“你说我是为什么。”一面又过来拉他:“还不是怕你不高兴。”
明学哼了一声道:“这更说不上,别说你寻欢问柳,就算是真弄回个嫂子去,你看我是不是高高兴兴的给你张罗喜事。”
存芳道:“你真就这么不在意我?”
明学乐了。
存芳道:“早先常栖几次劝我戒烟都戒不了,可你只说了一句,我就再不碰它了。你的话在我心里就是圣旨!我哪敢弄个女人回家招你不乐意。”
明学道:“我倒想你身边多几个女人缠着,我落个清净。”
“休想!”存芳在他身上紧紧握了一下,又笑道:“你的身体怎么竟比女人的还软还滑?”
明学道:“不知道!我又没碰过女人。”
存芳道:“我错了,我碰过女人,只是咱来世间一回,该碰的该尝的都要经历经历。”
说着便要去噙乳:“如果能把你变成女人,我宁可少活二十年!名正言顺的娶你多省事。”
明学正色:“我要是女人,死都不会嫁你!”
二人正撩逗着说话,忽听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客官,能进来吗?”
想是店家来添菜。
魏明学愣神问道:“谁?”
他脸上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外面小二道:“客官,您要的清蒸河豚和醉鸭掌好了。”
这两道菜是出了名的慢工。
魏明学又出神问了一句:“外面…是谁?”
李存芳道:“是菜好了呀。”
说着起身要去开门,房门是被他锁了的,几个手下都另置了房间。
魏明学忙按着他,自己去开门。
明学来这里是走了明路的,而存芳还是避人些比较好。
门一开,一个年纪不小的男子,端的一个食屉,上面托着两道菜,并两壶新添的酒。
明学刚要说话,却愣住了。
那小二也是满脸堆了笑容僵在脸上。
坐着没动的李存芳听见轻轻的“咚”的一声,是明学手里的白脂玉莲掉落在地上,竟然没有去拾。
一阵尴尬。
那送菜的小二先说了话:“阿…阿明哥!”
魏明学仍不言语。
李呈荷笑了笑,忽然看到后面的李存芳:“大哥!”
李存芳冷冷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兄弟阔别多年,相见却没有一丝亲热。
李呈荷道:“几个月了。”
说着笨笨的把酒菜摆放好,搭讪道:“阿明哥,你们一起下山?”
魏明学竟比李存芳更冷,立在门口道:“不是说再不回来的吗?”
李呈荷收好食屉回到门口:“说过吗?好像还真说过。阿明哥还记得。”
他无奈一笑。
可不,十年前离开老爷岭时他是这么说的。
在外面混了整整十年,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
存芳哼道:“这个岁数倒在这里做跑堂?”
呈荷道:“不是,今天客人多所以掌柜的让帮个忙。平常只是在一楼角上支个桌,帮客栈的人代写个家书什么的。”
存芳道:“这么久了,不知道回家的吗?”
呈荷没答。
楼梯口有人在叫:“李二哥,你送个菜这么慢的!你老婆孩儿寻你来了。”
又挖苦道:“这岁数大,手脚就是不利索。”
呈荷忙向外道:“我来了。”
说着急忙夹着食屉下楼走了。
明学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一看,果见楼梯口一个二十多岁的旧衣女子,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仰面朝上望着。
女子看着模样还算清秀,自将写书字用的笔墨等物包了,抱在怀里。娃娃带着帽子,同样的旧衣,并看不出男女。
两个人也都看到了明学。
明学忙缩回了身。
只听那女子轻声关切道:“又让你帮忙啊。”
呈荷道:“今天客人多,也不是白帮忙,毕竟在人家店里面支桌子。”
女子道:“这么晚了,我和阿孝实在担心。”
呈荷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出什么事?”
女子问道:“上面的客人是以前的熟人吗?”
二人声音远了,明学复探出身子,见呈荷已抱起孩子挽着女人道:“是同学。”
一个苦笑,泛上魏明学的面颊。
同学?
自然,仅仅是同学而已,不然还能是什么!
那时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背着同样的书包,手拉手进的学堂,不是同学是什么。
做一辈子同学也好啊!
……
魏明学低头拾起落在地上的白玉莲,回身坐在桌前,饮了一口酒,吃了一口存芳夹给他的鱼,吃的急,险些卡了刺。
存芳盯着他看了一眼。
他笑着也看他一眼,忽道:“忘了告诉他,阿栖死了。”
告诉他又怎样,死了那么多年了。
二人各自在心里想着呈荷听到常栖死讯的反应。
……
存芳敲了一下案子,明学才倏的缓过神来,原来是把酒杯里斟了茶,神色一慌,忙把捧在手里的茶壶放下,又拿酒壶,但见杯中茶酒早已混了,自然倒不得,正犹豫着,只觉李存芳起身按住了他的手,明学一痛手上一松,酒壶险些倾了,再看存芳脸上,冷冷的霜侵了一样了!
他想说点什么,话却在喉中说不出来。
终于勉强道:“存芳,你别多想。”
李存芳哼道:“我想多了什么?”
明学更加怯了:“我…”
他额上发间不禁渗出了汗珠儿。
存芳猛然拽着领子把明学拉起来:“你早知道他回来?”
明学摇头。
存芳道:“或者根本就是你把他找回来的!”
明学用力摇头。
存芳钳子般的手几乎要攥碎他的腕子!
存芳粗声怒道:“原来你不肯我这样碰你,现在怎么不生气怎么不阻止我了!还是你这心里有什么鬼!又在绕什么弯弯心思!”
明学道:“我是…怕你心里不高兴…”
他恨自己心里着急,讲话竟这么乱了章法!
果然存芳反问:“我凭什么不高兴?!”
明学不敢接话,刚才的话他已经在后悔。
存芳冷笑道:“我高兴的很!只是比不得你高兴。”
明学摇头想否认,却不敢看他。
李存芳道:“十年了!装在心坎儿里的人回来了你怎么会不高兴!”
明学不语,眼神仍躲闪着他。
世间的事,用常人的眼睛看,很多时候是看不明白的,如果我们真能飞到时间和空间的高处云端俯瞰,就会发现任何的变数都会带来快乐和痛苦,当然可能更多的是痛苦,因为人们更加适应一成不变。
就在李呈荷私自离开老爷岭近十年后的某一天,他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魏明学的面前!
像一粒石子落在湖面,引来了小小的波纹。
盛怒于土囊之口,波纹之后注定接下来将会是极不平静的日子!
明学道:“存芳,你别这么说,以前都过去了。”明学缓了神:“这么多年了,我现在是你的人,魏明学从来没想过要走回头路。”他顿了顿:“何况,回头也无路可走。”
存芳满是煞气的眼神渐渐和缓,他松开明学的手腕,仍按着他坐下霸道:“给我倒酒!”
明学把杯子斟满。
存芳盯着他不语。
明学会意,自斟了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存芳看着他,阿呈的出现才让他意识到,十年过去了!眼前这崽子跟了我十年了!
眼前这听话的崽子,自己可曾驯服了他?
没有!谁也不能驯服他!
除非他自愿被驯服!
……
那是李呈荷离开老爷岭的第二年,也是李存芳霸占了魏明学的第二年。
那一年魏明学自告奋勇带人走了一趟长镖。
十八岁的成年男子在老爷岭已经开始成为家族营生的主力军了,而且明学的精明细致,果断决绝一直以来很得李拜天的肯定,他押的镖没有出过一次差错,所以这次李拜天很放心的派他跑九江。单程也是两千多里地,而且这次的镖是重镖,三车银镗。
银镗是制银锭子用的材料,制币局在这个过程不通过官方押运都是民间走镖,当然价格也高,走镖风险大容易有闪失。
魏明学带着手下十二个人,去用了五天、回程预计是八天,可不凑巧的事,回程时刚离开汉口偏就赶上了大雨天!
明学是算计到了的,所以去时减省出了一两天的时间,就防备来回时耽误了交镖,但天不作美,他少不得也心中急乱。
跟镖的有几个叔辈的老人都劝他,这样的天气误了交镖也没人理论,但他毕竟是年轻气盛,第一次带队不愿落人话柄,所以并不肯放松行程。进了重庆时便是交镖的前一天,本来是稳妥了的,谁知因连日暴雨涨水,几条入内江的路全都走不通!
一行人无法,只得选择了狮子山!
狮子山下就是望江!这里历来是人们避之不及之处,早年是闹匪,后来则是因为山势陡峭野兽众多,行经此处多人丧命!
但明学横了一条心,仗着他们人多又有功夫傍身,即便遇到虎狼也是不怕的!
结果就在狮子山出事了!
一车银镗顺着山路滑下去,众人七手八脚抢回来银包,明学自然不肯落后于手下,谁知一个不留神,自己被银包一撞,顺着山路滑下去,直接掉进了望江!
大家大惊失色!镖银没有损失,但魏明学性命不保!自古望江吞了多少人!掉下去就只能是个死!那里水流太急,人的水性再好也没有活着回来的!情急之下,众人除了喊叫没有任何办法!
正在众人绝望时,李存芳带人马接应赶到,他冥冥之中料到明学会铤而走险,毕竟那崽子太要强!
存芳远远已看到明学落水,二话不说腰里系了绳子,不顾众人阻拦疯了似的跳进江里!
等到拉绳子时,另一边早不吃劲了!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
死了个魏明学又搭上了李存芳!
十几个人知道,存芳出事他们谁也活不成!都不管银镗,都发疯似的拼了命叫嚷寻找。情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李存芳身形从江里漂出来,一手托着昏迷的魏明学,一手扬着求救,也早已没了力气!
众人这才又赶忙联手把他们拉回。
最后有惊无险,银镗算是按期交镖,魏明学虽溺了水伤了腰,毕竟年轻,救治及时修养了一段时日自也无事。
此后这崽子第一次主动为存芳宽衣解带。
而他在存芳面前也不再因恐惧而浑身颤抖、放松下来后他们才彼此有了享受的感觉。
就是那次的舍命相救,让他得到了他。
十年了,或者只是他自以为得到了他!
崽子只看了呈荷一眼!只说了一句话!真的只有一句话,这从来镇静冷淡的崽子竟然让自己平生第一次给醉死了!
而且!
而且,李存芳突然意识到,开门前他已听出了呈荷的声音!
当时呈荷不过在门外说了几个字,而这个崽子居然就已经听出来了!
天下一物降一物,这话是不错的!看来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降伏住他,只能心甘情愿的被这崽子降伏!
只是这崽子心太痴!痴到分不清谁才是真的心疼他的那个!
阿呈心里但凡有你一点,当初怎会撇下你独下老爷岭!而且一走就是十年!
阿呈心里眼里只有常栖!
可是,这个崽子,心里眼里却只有呈荷!
李存芳用手背抚了抚明学的面颊。
“傻崽子”!他哼了一句。
是啊!不过都是一些傻子罢了!
李存芳苦笑,出了声的苦笑,他心里眼里只有阿呈,而你的心里眼里,不也是一样,只有这个崽子吗!当初跳下望江的时候,你想过生还吗!你骂他“是那点镖银贵还是自己的性命贵的时候”,就没问问自己,他的命竟比自己的值钱!
当初这崽子被他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时候,总是偷偷的喊“阿呈”的名字!殊不知,他越喊阿呈,自己就会下手越狠的打他!
下手越狠,他越痛,自己也越痛!
剜心的痛!
傻子!还是阿呈洒脱!决绝离去的洒脱!
清晰的传来一声喃喃自语:“阿呈,别走。”
十年了,一切都要回到原点!
“存芳!”明学头枕在案上笑道:“两个女人,分我一个!”
闭了眼睛,再醒不过来!
存芳心道:醉成这样还想女人,到时候再让女人占了你的便宜去!
于是发出一声尖利的口哨声,几个手下闻声奔过来。
目瞪口呆的看着不省人事的魏明学!
这次是开了眼了!
存芳道:“燕超,你们魏爷醉了,抬回他客房里去。你们在外间守着,不许没人!”
燕超几个应着,背了魏明学走了。
李存芳仍旧自斟自饮,一边想着以前的事。
李存芳并非天生狠绝的人!小时候,他住在县城的高宅大院,戴着瓜皮小帽衣着鲜亮,被爹娘领着被下人拥着进出县衙府邸,吃的用的无不是最好的!
但就在两岁时,懵懵懂懂的他,生命中出现了第一个天敌老爷岭!
上了老爷岭之后,他的生活里一切都变了!好吃的好玩的都没了!他要和挺着大肚子的娘亲清晨一起去捡树枝拾柴禾,帮着公厨煮粥做饭,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爹爹自此不大搭理自己和娘,他总是很晚才回家,甚至整旬整月的不回家!
就在这不如意的时候,他迎来了生命里的第二个天敌!那个叫“弟弟”的小家伙,生生从他生命中夺去了娘!甚至占去了奶奶!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似乎不被饿死他就该成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身上聚集的戾气就像厚厚的冰冻的铠甲!孔武狠绝彪悍粗犷,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除了这条命,他的所有都没有了!于是,他也不在乎命,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不在乎别人的!
“掠夺”是他最认可的“道义”!因为他的快乐都被外界掠夺光了!
“暴虐”是他人性中的“标识”!因为他不知道该仇视谁,于是他仇视所有人!
他一度最仇视的人就是魏明学!因为他有爹娘陪,有别人的弟弟和奶奶陪,拥有以前他拥有的那些美好!
于是他下黑手的狠揍那两个形影不离的猫仔狗仔,直到忽如一夜魏明学也成了孤儿,他突然无由的可怜他,比世人都可怜他!他知道这个事情是多么的可怕,因为他经历过,那是山崩地裂般的可怕!
虽然他一如既往的揍那两个崽子,但是,他眼中的阿明却再不是以前的阿明了。
……
徐北阶已经是十八岁的高大汉子了!
和初上老爷岭时不同,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在这里立稳了脚跟。他不再是任人驱使的小童子,也不再是那个想多添一碗饭都要看人脸色的流浪儿!
爹娘死后,十来岁的他曾一度跟着大伯大娘和爷爷一起过生活,爷爷身体不行,已经不在县衙做事,家里的事也多是作不得主,而天生不安分的他极不被大伯夫妻喜欢,特别是大伯的独生子游水溺死之后,大娘更加视他为克星一般!几乎是不闻不问的散养着他,放任他在街上整日游荡,不出现在家里不出现在他们俩眼前就好!
饿了他会自己出去讨饭,甚至顺手牵羊的从铺子里获取些吃食,人都有生存之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直到有一天,他一如既往的从店铺里顺了半张饼子藏在胸前的衣服里,被人家发现追打了半条街,刚摆脱了“追兵”,他不由得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一个彪悍的青年男子当街暴打一个比他自己还高还膀实的壮年男人!只打的那男人没有一丝还手的勇气,只在抱头自保!那打人的却是一脸的英气,咄咄逼人!口中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面令几个手下从旁边铺子里面搬出许多布匹,装上了大车!
那躺倒的汉子哭求道:“大爷!你们这是明抢啊!总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
路人远远围观着,并没有一个敢指点评论。
那青年男子不管头脸的上去又踹了几脚,地上的人更是满脸花,再不敢说一个字。
忽然,一个更年轻的穿玉青色外衫的男子过来,一把拉住施暴男子道:“算了,教训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却管用。
一面推着那人各自跨上了英俊的高头大马,领着手下众人缓缓驱车驰去!徐北阶驻目看着,只觉二人冠巾飘洒,衣带飞扬,好一派霸气得意的英雄姿态!不禁神往艳羡!
只听地上的人哭道:“老爷岭的都是强盗啊!这些土匪伤天害理不得好死啊!”
众人这才有摇头叹气有出言指责的!
徐北阶看着那些人,心中满是鄙夷!眼前的这些不过都是蝼蚁!是男人就要做刚才那样的汉子!八面威风震慑众人!
他暗暗下决心,自不要做任人宰割的蝼蚁!他要做称心恣意的英雄!
只听有人摇头叹道:“可怜呦!老爷岭的人有官府撑腰,到哪里说理去!”
又一个道:“什么理不理的!那可是悍匪李存芳!”
因又有人问:“那个年轻些的,莫不就是儒匪魏明学吗?!”
李存芳、魏明学、老爷岭,这几个字久久在他脑中盘旋着。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小贼被人追打,大盗人见人怕!
更不要说窃国之贼!爷爷给他说的那些典故人物,他清清楚楚的记在心里。
成王败寇!谁是英秀谁又是贼呢!
看着装腔作势的大伯夫妇,他心里哼道:“蝼蚁!”
徐北阶不要和这些“蝼蚁”为伍!
他一定要去众人谈之色变的老爷岭!
徐策拖着颤颤巍巍的身子,把徐北阶拉进自己的小屋,在落灰的书格子里摸索着取出一个长盒。
“去吧,带着这个上老爷岭找李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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