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八章三征
五月初一,春风荡里最热闹的日子!
永泰大戏楼是长街上最热闹的地带,前前后后都是临街的铺子,若在往常多早已关板打烊,但适逢花市,而且一出正本全套的玉堂春听完散戏,街上顿时人便更多起来。
两个长衫少年并肩从永泰出来,走在人群的末尾,一个二十岁上下宽肩厚背穿暗紫的,一个十八岁刚过挺拔细腰穿荷青的,边走边低声的谈话。
存芳偷看明学一眼心道:今天这崽子瞧着是有几分欢喜的,那次带他看川剧,台子上热热闹闹的,他竟是没大所谓,看来这京戏对了他的路子,实在不知台上那些男子女子牙疼似的,咿咿呀呀哼唱好在哪里,京城里也说盛兴这个,以后自也会忍耐着多带他来听听投其所好,毕竟这崽子脸上的笑模样是极少见的。
相较而言,他更爱川剧的,锣鼓热闹声音高亮!
但不要紧,崽子喜欢就好,便趁他高兴顺势问道:“今天花市,人都要闹一整夜的,咱也到荡里租条船游湖去?”
月圆之夜街上荡里处处遍布花灯,几乎和白天一样,游客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明学却摇头道:“咱们回去吧,太晚了,老师该担心了。”
他从来不爱人多的去处,连来看戏也是存芳硬携他来的,只想早些回去,毕竟只有他俩并没有手下人跟随。
虽然出山到外务行已经有些时日了,但这样的单独在街上闲逛他还是有些紧张。
存芳笑道:“怕什么又不晚,一年才赶上一次花市,干嘛早早就回去,七叔他们肯定还在畅春园吃花酒呢!”
明学不语。
存芳见状道:“那就回去。”于是到寄存铺子招呼人把马牵出来,然后打了赏。
二人正待上马,忽见明学眼睛溜溜的看向一处,目光竟驻了一下,存芳立时警觉顺着望过去,见不过是个甜糕摊子,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带着一个十二三的豆蔻娃娃拥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笼屉在叫卖着。
“想吃吗?”存芳笑问。
明学犹豫了一下并不点头,但仍有些期待的样子。
存芳心下一乐,哪里指望他肯赏下个“想”字来呢,崽子不就是个崽子!
便拉了他过去,只听女娃娃脆声喊道:“桂花糯,新做的桂花糯!”
存芳知道明学素爱甜食,便道:“来几块。”
那男子见来了生意,笑道:“小哥,还有藕粉糯和蜜糕。”
存芳道:“都要几块。还有什么?”
不待说完,早被明学拦了道:“太多了,只要两块桂花糯就好。”
桂花糯香气扑鼻,不足半个手掌大小,也并不厚。
存芳道:“多来一些,你不要管爱吃就行。”
一面凑近里面的蒸笼挑选样式,一面拿出腰里的荷包会钱。
明学正等在一边,忽见迎面走来两个壮年的男子,比自己长二十多岁的样子,满身上尽是酒气,高的一个脚下步子竟已有些趔趄,走近了却直勾勾用眼睛看着明学招呼道:“小兄弟买糕啊!”
明学听着是外乡人口音,既不认得只点头嗯了一声,便扭开头并不多搭话。
两个男子都是粗壮梆实的身量,刚说话那个目中竟有些馋馋的,仍对明学道:“小兄弟就自己一个人吗?”
明学只得轻摇头:“不是。”
那男子笑道:“我下处有新买的糕饼,好吃的很,蜜汁拌的馅,又甜又香,不如我带你去尝尝。”说着就来拉明学的手。
魏明学是极不愿别人近他身的,哪就许别人碰他的手,早已撤步滑开。
那男子不甘,仍笑着道:“离着近的很,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上前便要搭明学的肩。
“你干嘛!”明学喝问了一句,早抽身到了几步开外,怈龙见状摇头打了个响鼻,悍龙也原地踏了两步。
那男子道:“这么俊的后生仔,胆子怎么是这样小,脸都臊红了!”说着又笑着往近前凑。
存芳却突然横在中间冷冷问他:“你干嘛?”
论身高和块头,那两个男子都不输存芳,但李存芳年纪不大却天生有一种夺人的气势!
男子有些怯了:“说句话不可以吗?”
存芳道:“我多日不打架手正痒痒,你倒“贴心”送上门来!要说话就和它说。”不知何时虎皮纹刀早握在手里。
刀并未出鞘。
那男子虽一看就知也是江湖上狠勇的角色,他自不认得老爷岭的虎纹短刃,也从腰下拔出一柄小巧短刀握在手里,叫道:“怎么着想斗斗!”
他的刀一样是寒光凛凛,且比虎纹刀长出了不足三寸。
他旁边的那个毕竟又长几岁年纪,多了几分眼力,见事不好,出门在外本不愿多事,况且看看存芳的架势,料定不是个好惹的,忙赔笑道:“我弟弟吃多了酒,得罪得罪。”说着拉了这一个就走。
存芳不依不饶:“要想去阎王殿喝酒,爷就送你一程!”
那年长些的人不敢回嘴,硬扯着他兄弟快步朝相反方向走去。
就有路过巡逻的差兵听见这边叫嚷,跟上盘问那俩人,年纪大的解释道:“没事没事,我兄弟吃了酒胡闹,认错了人。”
差兵听了便不再理会,既没聚众斗殴,不过高声吵嚷了两句而已,便任由那二人走了。
存芳还想追上去,明学忙拦了道:“他们既然走了,由他们去吧,老师不是说,在外面不许惹事生非吗。”
存芳道:“是他先招惹咱,看你今天高兴,便宜了他!”说着把手里荷叶子包着的糕递了一块给明学。
明学并没去接,反从腰里也取出荷包,手指在里面摸寻了一块姜糖似的东西噙在口里,存芳看了惊疑道:“怎么吃这个?!”
明学看了他一眼,停下步子并不答话,像在计算着时间,默默数了十几下,一时笃定转回身向后望去!
存芳不解也同步回望!
街上灯火明亮虽远他倒也看的清清楚楚,就在离他们几十步外,刚刚挑逗明学的那个高大男子,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正重重的失控直面栽倒在地上!
存芳意料之外,挑眉提颈盯着看去,见那边一时间就围拢了很多人,有游客也有做生意的,刚才的那几个巡街面的差兵正巧也在左右,口里叫着也都纷纷上前去查看。
存芳好热闹,便拉着明学也要凑近前去。
明学却不动,只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存芳疑惑道:“醉鬼不过摔了个跟头,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死了!”
明学道:“只是摔个跟头,大家怎么会聚着不散?何况还有好几个差兵。”
存芳心头一惊。
正有几个胆小的失魂般从那边跑过来,存芳一把拉住一个问是怎么了,那人面上虽极惊恐却也乐意散布新闻:“有两个外乡客,一个喝多了,脚上不稳一头栽在石板地上,可巧身上的短刀正扎了腔子,一命呜呼了!淌了一地血……”
存芳茫然放开那人的手,那人以为存芳像他一样被吓着了,自顾跑远仍去找别人播报。
存芳看了明学一眼,明学也正不经意的看着他,口唇抿了一下,那块姜糖吃下了,便伸手从存芳手上取了一块糯糕,包开叶子,边缓步走着边细细的吃了起来。
怈龙悍龙跟着,各自四只蹄子发出“哒哒”清脆的声音。
存芳偷看了明学一眼,心道:这就是你说的在外不惹事生非吗?不忍说了一句:“那人还真的死了。”
明学淡淡道:“死就死了,和咱又不相干。”
存芳心里一笑:这崽子,够狠!
因为他猜到,刚才明学含的那“姜糖”不过是一块解药罢了。
李存芳料想的不错!那高头大汉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了魏明学的手里!
只是他没料到,明学第一次出手杀人,竟如此平静。
连魏明学自己也没有料到!
五岁上父母下山惨死的阴影,注定会跟随魏明学一辈子。
所以前不久被李存芳强逼着带下山的时候,他便做了充分万全的准备,其中之一就是这可以随时了断自己性命,也能随时暗中干掉对手的招数,毒针!
魏明学和李呈荷是制毒高手,李存芳不知,连李拜天和燕民慧也都不知!
幼时小兄弟俩知道了毒蜂的厉害后,就对毒物这些东西产生了浓厚兴趣,阿呈单纯的想知道这些东西怎么会有毒怎么能解毒,而明学不同,他的目的是怎么使用和驾驭毒性。
明学从来对一切危险而能求自保的东西,都不敢掉以轻心,包括骑马,打枪,习武,游泳,当然还有用毒!
他就像储备过冬粮食的松鼠一般,不放过任何食物,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积攒着,维护着,隐藏着,修炼着!渐渐的炉火纯青。
阿呈作为这毒针的发明者,早已丢弃不屑使用,而他却接手过来,不仅自由掌控而且发扬光大。
只是这毒针是口中含的管哨子发出去的,专门对付靠近的敌人,发射过程中不免会口中有些残余,故而他选用的毒叫作“半盏尽”,毒性大却有时间去解,那块特制的“解药”也时时随身存在他的香囊中,他服下时自也没必要避着存芳。
他可以忍辱于李存芳,但并不等于他可以受其他人的轻薄!
况且这样的轻薄于他是心里的一颗毒刺!
一颗长在他心底的,很疼很疼的刺!
初离老爷岭,他似乎觉得身边到处都是想取他性命的人,就像爹爹娘亲,他们自来谦和带人,并没有任何仇敌,不过是因娘亲美貌让歹人生了恶意双双被人取了命去!
命如草芥生死无由,他不得不时时给自己身边立着一面隐形的盾!
虽如此他仍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杀人竟这样容易!
就是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子夜里灯火辉煌人人欢愉热热闹闹的春风荡,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安安静静的杀了人!
……
京城十月,秋高气爽!
富贵人家的婚礼气派辉宏,无所不用其极。何况是在京城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风流人物比比皆是。
南秦北赵联姻,一直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有幸应邀甚则目睹一二者,无不引以为荣。
秦家唯一的嫡女秦允出阁风光北上,陪嫁侍女随从几十人不说,单送聘的船只便不下十艘,浩浩荡荡,弃水运着陆路时更是雇佣了百挂大车!
京城赵家自然也是大宴宾客,请戏便请了好几班,歌舞弹奏旁门杂技要一直闹七天!
秦允十七岁嫁入京城赵家,夫婿赵若愚已近九五,身边也已有了三个成年的儿子。
送亲人中,管事的秦诺是赵若愚的好友,连下一辈的也互有厚交,赵府上下自然对婚事处处精心!
赵慕贤兄弟几个更是不计辛苦,事事尽心照料,本来一切顺当,谁知最后一天的戏码上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曲折。
二进院的戏台这日安排了班武戏,艳阳楼唱罢,去高登的角儿看着自己台上叫好的势头不及刚才班子的关公,得的彩头也明显让别人压了下去,心里有些不忿,便较起劲来,对面关公自也不服,约着唱一出“斩蔡阳”。二人各自憋足了劲上了台,本当六个回合关公青龙偃月刀掷出,蔡阳卒落马仰面倒地,但“蔡阳”心想,这蔡阳的九环长刀也不是白给的,既人称刀圣,就不防多斗一斗!结果不肯赴死,那边长刀掷来,他却一个回身也用长兵刃磕了回去,关公不防,险些失了手落了家伙!立时生了气!二人哪里还管什么固定招式恣意战斗了起来,下面的琴师鼓师一看不对头都慌了,只好又跟着找补了一通鼓点儿家活。
两架长刀打在一起,越打越快,二人已力不从心,但谁都不肯停手,台上两边一并八个小校的演员早也知道不对了,毕竟他们不像下面的观众只在看热闹。他们心知肚明,台上这两位这架势是不伤一个不算完!
只见关云长那边打头的小校和身后人说了句什么,便高举着校旗踩着锣鼓点上来挡在二人中间,将他俩冲开,后面的三个小校也顺序鱼贯跟上,蔡阳那边的四个一看忙也依样而过!
第二轮再过一遍时,那打头的小校不经意间用校旗压了压蔡阳的刀,只觉那蔡阳愣了一下!
紧接着后关公出刀,蔡阳倒地,云长亮相后众人叫好声中下台。
台下的三爷慕豪看了大哥一眼,用下巴指了一下那小校,笑道:“那人有功夫啊。”
慕豪自也看的分明。
赵家祖上武将出身,子弟多自幼习武,况且也懂戏,自然看的明白。
那扮小校的演员,打头阵拉场子的一流利索的筋头翻跃,引得观众高声鼓掌喝彩,才把赵慕贤吸引着驻足看了一会戏,不然这样忙碌的节骨眼上,也由不得他停在这里自乐。
他虽不像三弟那样迷恋这些,但戏路对错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不禁心道,这功夫且不说,一个小校肯临阵救场也算是个好样的,自也不及多想什么,又忙着去别处查看照应并未多走心。
各处兜兜转转,迎往客套的闹了一阵,从内院又回别院这边,路过后台忽听见二进角儿门边、“角儿”休息的屋子里传来了说话声,声音虽不大却不比平常闲话语气,分明的有人在找茬动怒,忙让身边的管家去看看。
管家英良一时回来告知,不过是刚才扮关公的马老板在训斥一个跑龙套的。
慕贤又问,英良道:“我听了也不全,马老板也就说什么别看班主得意你,刚吃了两天的饱饭,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个川娃子懂什么戏什么的。”
慕贤自知是刚才那事,又笑问那跑龙套的怎么说。
英良道:“那不过是个跟三爷年岁差不多大的后生,谁知说话却大气,他说请咱们来是给主家添彩来了,人家办喜事上上下下都那么体面周全,咱又何必给人添乱;你们俩位是同门亲师兄弟何必非要挣个高下胜负,更何况咱是上一场的,即使胜了杨老板,人家也免不了会说咱是歇过来了,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慕贤一听微微一笑,心道好厉害的后生,说话不多滴水不漏!
再想刚才在台上的身手,明明是他压制了“蔡阳”,却点到为止大家留面子,这心胸也不差!
英良舅舅说年岁和慕豪相仿,只怕功夫远在慕豪之上!只是刚才粉末扮着,可惜看不出个模样来,便对英良道:“舅舅,给两位老板各打赏一百。”
后面正好慕豪带人走过来道:“明明刚才斩蔡阳都出了错了,大哥怎么倒赏呢!难不成大哥这么不懂戏?由着他们笑咱!”
慕贤看他,竟是扮着彩妆的,笑道:“你又要唱吗?娘亲看见,别又不高兴。”
三爷道:“怎么会不高兴,娘是不许我去外边登台,在家票一出怎么不行。”
说着带着几个下人自去上台口。
英良也道:“可是三少爷说的,他们错了怎么倒赏呢?”
慕贤笑道:“热热闹闹就好,既然没出什么岔子就罢了。对了,那个跑龙套的叫什么?”
英良想了想:“马老板叫他李二。”
慕贤笑而不语,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
深夜,喜阅斋中。
慕贤摆好了茶盅,向外面道:“李少爷,既然来了就一起喝杯茶吧。”
门外的青年听闻,说声“多谢!”迈步进来。
慕贤起身迎了,二人拱手行礼,但见一个短衣裤的后生,面如朗月,风采奕奕,风流磊落,虽第一次见却心生爱慕,请入了客座亲手斟茶。
青年笑道:“多谢大少爷,我不请自来,还望您多多担待!”
慕贤道:“又不是皇家禁地,都是爱书的人何必客气。这喜阅斋别的不说,藏书数目不算少,李兄弟喜欢只管随时过来看,毕竟晚上通宵夜读影响你休息。”
李呈荷笑了。
自秦赵大婚时自己发现了这里藏书众多,爱的发痴,便顾不得什么每每潜入夜读。
他发现这赵慕贤也是嗜读如命的人,白天料理家中琐事,晚间也要入楼读书几个时辰,即便秦赵大婚这样的忙碌也坚持不辍,心里敬佩:谁说京城富贵多纨绔,若论志学勤勉谁比得过这位赵家大少!
故在府里唱戏的几天,也特意打听了一些这位少爷的情况,知他是庶子出身,更添了敬意!
及至看了书籍中有夹页慕贤所作的批注,竟觉有些批注画龙点睛,多比书籍本身更为绝妙!惊叹此人学识渊博见解独到远超自己,藏龙卧虎,望尘莫及!
而且令他有兴趣的是,自己每次都是后夜慕贤走后才入内阅读,读罢仍细心归位不肯弄乱丝毫,不留一点痕迹,而这位大少爷却不知怎样发现有人潜入喜阅斋的。
因为他偷入喜阅斋的两三天后,他就发现慕贤有意提早拿着一些书籍离开,似乎是要多留一些时间给自己,更加有趣的是,每到走时慕贤会留下一两盘精致的点心并一壶茶!
他本以为赵家还有其他子弟喜欢来这书斋夜读,但不久就看出,这是赵慕贤有意留给自己的,因为二少三少极少来书斋看书,连赵老爷更是遣手下取走书目阅读。
于是,他快活的享受茶点和美籍!有时兴起也凑趣做些批注问答放在案头,慕远看过又做细致回复,二人虽未谋面,一来二去沟通了几次文评文策,互相惺惺相惜!
此时呈荷笑道:“那我也总该谢谢兄长每晚的茶水点心才是。”
慕贤道:“那些东西不足挂齿,倒是李兄弟肯多少用一些,心无顾虑,可见是坦荡的人。”
呈荷毕竟还是孩子,笑道:“文章识人,兄长行事光明磊落,我倒顾虑什么!况且读书久了,正好又渴又饿。”
慕贤见他生性脱尘,便问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呈荷道:“小弟名叫李二绍,内江人。”
慕贤一笑,自知“二绍”多半是隐晦了的,内江口音也是不错,便也不说破,只道:“主母大人原籍和李兄弟临近。”
呈荷道:“九江秦家,南境首富!”
他知慕贤比秦氏年长十几岁,竟口称“主母大人”,心里赞叹赵家家风着实庄重!
只见慕贤随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双手递与呈荷道:“此时手边没有别的,这个是我随身带的,家里人都认得,凭这个以后李兄弟想来读书只管随时来。”
呈荷看时,一枚滴水回纹的玉雕简单精巧,玉色润腻,问道:“这是什么石料?着实通透漂亮。”
慕贤道:“外番进贡的,咱们并不多见,那边二十七阁三行三纵有一本《奇石赏鉴》便有记载,你喜欢可以略读。”
呈荷道:“料好,雕的更好!”他在匠务行也弄过这些玉雕的东西,当然看得出手艺。
慕贤笑道:“我是喜欢这种对称的东西。”
呈荷不禁脱口道:“他也喜欢对称的东西。”
慕贤道:“是谁?”
呈荷笑道:“一个朋友。”
慕贤笑道:“我猜你这两日在看关于读心术的书籍,不防我来试试看。”
呈荷感兴趣,喜得点头。
慕贤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个男子…是个你很在意的朋友,从小就在一起的,比你年纪…略长。”
他看着呈荷的眼睛,笑道:“莫在心里发笑,早一日也是年长,何况…是长一二十日…多半同年同月生!平日你护着他,但毕竟他是兄你是弟……”
呈荷已然爽朗大笑,叹道:“赵家读心术,果然厉害!这需要很久才能学成吧。”
慕贤也笑道:“开卷有益,学就会有所得。你若喜欢,只管来看。”
呈荷将玉佩双手奉还慕贤道:“多谢兄长的好意,只是我要离开京城了,一时半会恐怕不能再来喜阅斋读书了。”说罢轻叹。
慕贤问缘故,只道:“跟着班子四处游走。”
慕贤有些遗憾,道:“其实今天邀贤弟一见,也是因为明天我要动身离开京城的缘故。父母那边安排我去西洋学习,预期两年半。”
呈荷听了羡慕而有不舍,问道:“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缘再见。”
慕贤道:“贤弟为人通透,天资聪厚,以我的想法不该在戏班子里绊住,如果你有意,我和家里说,资助你出洋读书如何?”
呈荷道:“我是走不脱的。”
慕贤道:“又或者可以在京城正规学校读书、谋个职位如何?”
呈荷摇了摇头,叹口气欲言又止。
慕贤不便多问,只道:“玉佩你且收下,哪怕做个念想也好,还是那句话,赵家人都认得这个,如果贤弟路上奔波,有钱不凑手或其他需要帮忙的时候,只管拿着它来这里,不论父母兄弟,阖家上下都会施以援手。”
于是二人又对坐畅谈许久,直至后夜,呈荷虽不忍,也只起身道:“兄长明日远行,我实在该告辞了。”
慕贤也忙起身,叹道:“愿后会有期!”
二人稽首作别,呈荷转身走去,几步后又疾步回来道:“兄长,恕小弟隐瞒姓名来历不能以实相告!若能再见,小弟必定明言。”
慕贤道:“姓名来历有什么要紧,你我互相结识仰慕才最宝贵!只是,我虚长你十几岁,为兄望你前路漫漫,千万珍重!”
呈荷道:“多谢兄长。”
慕贤道:“我走之后,你要想读书只管随时来取,把书拿回家去慢读,不然每夜不得休息长此以往人是吃不消的。”
呈荷点头再拜谢而去。
慕贤望着他走去,叹道:“真希望你我不要仅仅是这一面之缘!”
……
岁末隆冬时节,京郊广济寺。
李呈荷将油灯拨了拨,匆匆的就着冷泉水吃了半个粗粮饼子,忙收拾了桌案,又仔细净了手,然后踏踏实实坐着看书。
这是一本令他爱不释手的好书,名曰《采矿业》!通篇都是他不能认得的外文,而他阅读全靠赵慕贤做的批注。
李呈荷何等聪明,他仔细研磨书中的配图和那些细致的标注,将书中精要完全领略,着实赞叹西洋人的智慧与高能!做出来的机器样子何等绝妙,令他佩服!
再有慕贤画的一些图样子,更是改进绝佳。
忽然外面一阵嘈杂,这京郊广济寺之所以闻名,皆因为素来济危解困,常年有各地受灾的难民聚集京城在此处落脚求生,近年河南山西等地接连灾荒,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们挤身在庙里庙外,男女老幼人众极多。
门开了,一个小和尚进来,帮呈荷添了些灯油,一面道:“有个开封来的妇人,刚不知怎么的昏过去了,也真是可怜,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还在异乡漂泊。”
呈荷也道:“有家不能回确实可叹。”
他心头也掠过一丝惆怅。
和尚道:“多亏你平日里帮着料理诊治,不然这些人更不知会病死多少。”
逃难的人,一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且多为老幼,又赶上十冬腊月不免生病,呈荷白天帮着广济寺的方丈救治病人,也有时帮着他们写些书字联络,晚间才能挤出些工夫挨着疲累打着精神苦读。
因不出去做工,每天就靠寺里给的两三个饼子充饥。
一直以来看着饥寒交迫困顿无助的难民,老老小小有伤有疾,心情低落可想而知。
但今天却也有件令他高兴的事。
那晚他潜去喜阅斋换书,听见赵家院里几个杂役模样的人谈论,说赵家的大少爷明天就要回来了!
他听得真切!赵家兄长要回来了!
阔别日久再次相见,他心里是期待着的。
小和尚说了几句话前脚刚走,他便又听着有人在院中疾步而行,心中疑惑道:怕不是又有了病患?
夜里被披衣叫醒出诊也是常事。
他合上书打算去院里看看,才到开了门,就有四五个人鱼贯而入,一面急急把门闭了。他刚要开口寻问进来的人,但看清为首的一个,不禁愣住脱口而出:“七叔!”
石保祖铁青着脸道:“果然是你!老爷岭堂堂二公子,离家三年却存身到这破庙里来了。”
呈荷一笑,心道:能天天与书为伍,破庙何尝不是天堂!
自慕贤走后,他仍是得机会便偷入喜阅斋读书,后来更是连戏班也辞了,醉心书海心无旁骛。
而此时只问道:“七叔何时来京的?老爷岭居然和京里还有生意?”
石保祖道:“和京城没有直接的生意,我此次来是专为找你!”
呈荷道:“三年前我私下老爷岭,就不是畦楚人了,族谱家谱上应该已然除名了吧,找我做什么呢!”
虽这样说,仍忍不住道:“家里怎么样?奶奶可还好吗?”
石保祖道:“逆子!还记得你有奶奶吗!自从你一落生辛辛苦苦拉扯着长起来,她心里最疼最爱的是谁!你说要下山,头也不回!这二三年,老娘的头发全白了!日日的思你念你!你师傅身体也大大不如从前,当年在大狱里受搓磨落下病根,近来更是咳的出血!而你身为畦楚人,只顾自己潇洒,没有担当不肯分忧!让你爹爹这样年纪,独自拼力支撑着老爷岭!”
呈荷道:“有众位叔叔们合力,还有大哥和大嫂帮衬。”
石保祖道:“你大哥为了老爷岭冲锋陷阵,现在也是一身的伤。大少奶奶生育之后身体一直不好,难保能再有子嗣!他们哪一个是容易的!”
呈荷不语,半晌道:“那阿明哥怎样?”
石保祖道:“他还能怎样,以前最为软弱而今也得为家族上阵效力!历练得也能在江湖上闯一闯了,只是做事瞻前顾后来回的算计,没有存芳的半点豪爽!”
呈荷道:“老爷岭有了他和大哥这样的左膀右臂,爹爹也能轻松些!”
石保祖道:“魏明学怎能和存芳相比,存芳是出名的悍匪,他算什么,人说“儒匪”,听着就绵软!如果不是当初让你大哥几次逼着,他只肯窝在山里躲在人背后。”
呈荷心道:这绵软有时怕是更厉害!
他太了解明学,一旦他迈出第一步,会是什么情形!
只道:“躲在人后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日子太平,无需太过张扬。”
石保祖道:“现在的日子可不太平!官府里面要打点扶持咱们的关系!军队里面不能对抗也要维护,各个山头门派帮教都对老爷岭虎视眈眈!处处都需要钱!壮年男子都入了外务!没有过硬的靠山,咱老爷岭现在是四面危机!”
呈荷哼道:“若是光明正大的生意,要什么靠山!哪来的四面危机!”
石保祖气道:“光明正大的生意!咱起初桐油伞不是光明正大的做生意来的!不是死的更惨吗!你在外面混了几年,还是这样糊涂!”
呈荷道:“七叔,我宁可这样糊涂一辈子,山上的事已经和我没有关系,若父亲问起来你只说我过的很好就是了。”
石保祖冷笑道:“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找过来就为了听你说这个?!”
呈荷心里一沉道:“我早就下定决心,绝不参与家族生意!”
石保祖道:“那就和我回老爷岭从长计议!”
呈荷摇头。
石保祖道:“你爹有话,至少让我把你带回南边!不能留在这鞭长莫及想够都够不到的地方!”
呈荷道:“七叔,你们放过我吧,我发过誓不会做不利于族人的事,但我也绝对不会为虎作伥!老爷岭的事,我无能为力。”
石保祖道:“你要怎么样是你的事,我只负责今天晚上把你带走!”
呈荷急忙摇头道:“今晚我不能走!我有一个朋友,明天就回京来了,我需得和他见上一面!”说着,他看了一眼案上的《问道》和《采矿业》:“我得把书还他,再告个别。”
石保祖道:“我那日跟踪着你,见你进了一个大户人家!我看你身上的工夫没有荒废!你所说的朋友可是这户人?可若是朋友,你干嘛窃贼一样偷偷潜入?”
呈荷道:“只是去拿本书看,不想打扰别人,况且,除了他之外,那府里没人知道我。”
石保祖道:“没人知道你?只怕他也未必知道你的底细吧?你若不担心早就明说了,人家大户子弟高门贵胄怎么肯结交匪窝子里出来的人!自然看不上与你为友!”
呈荷摇头道:“他不会。”
石保祖道:“会不会不要紧,我也没那么多时间由着你浪费!你爹以后也不会再让你踏入京城半步,这里的朋友丢开手就是!”
呈荷道:“七叔,我只多留一晚。我既答应和你走,就不会失言,我们整整两年没见了,我只想再见一面,辞个行!”
石保祖道:“你以为我们是平头百姓?我们是黒道的土匪!今天若不和我走,我就烧了这广济寺!”
呈荷看了石保祖和身下几个不熟的面孔,料得他们真干的出来,只得道:“你们先走一步,我明天晚上一准离开。”
石保祖道:“夜长梦多!今晚就走!”
呈荷急道:“你们何苦总是要逼我!我做工你们就出面让人辞了我!在戏班里跑龙套的差事也不能干长久!在医馆做事你们让人装病患来找茬,给人记账你们让人污赖我私贪钱财!京城这么远,为什么都不能放过我!”
石保祖道:“族长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呈荷道:“你们把我掳回去又能怎样?在这里杀了我不是更省事!”
石保祖道:“天下父母哪有这么狠的!你爹只是想让你回去!不许再来北边不许离开川蜀而已!”
呈荷道:“我不愿回川蜀!各让一步,我回南边再不过长江一步。可还是那句话,如果想让我参与家里那些杀人越货的龌龊勾当,我死也不会听的!”
自此,李呈荷被困居钱塘五年多,他知道七叔这样的草莽只不过是个打前站的,作为李拜天的儿子,很多东西他生就无法摆脱,这就是他的宿命吧!
那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牢牢攥着一辈子!
他本立志,绝不参与强取豪夺家族争斗,但是当这些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世上没有两全之法。
可叹,他最终还是因为那些挡不住阴暗贪婪搭上了性命!
李呈荷在钱塘的五年,于他还算风平浪静,娶妻生子日子平淡,虽不如意,但未至穷途末路。
而这也是魏明学扬名立万的五年,悍匪儒匪在江湖上如鱼得水,老爷岭渐渐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
常家的医馆曾在内江甚至整个川蜀都极富盛名的,到了常轲这一代,却逐渐衰落。
和他岳父一样,三爷常轲只得了常栖常枥两个女儿,虽她俩天资聪明,能通些医理,但这给人问切诊治的事,他断不会让女做。
他本来寄希望于未来的女婿身上,如果女婿们能继承他的衣钵,也算是后继有人。
长女嫁入老爷岭,许给了李存芳。
他本不指望存芳来拜在他的门下,存芳是个仗义的好孩子,阿栖跟着他不会受屈,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自然知道,论心性年龄,阿栖心里中意的是呈荷。他也喜欢呈荷,但呈荷长大后对老爷岭的事务冷淡不关心,一心想着出山闯荡天下,已经引起了大哥李拜天的强烈不满。
常轲思量呈荷不是个平顺的命道,这孩子“血里有风”,不说日后担不担得起畦楚一族,即便自家的生计只怕也是风雨飘摇!
他不愿看着阿栖跟着阿呈吃苦受罪!
于是他和大哥商议把阿栖还是嫁给了存芳。
虽然花儿媚不满,有句话叫作“长女不做长子妇”,就是说大女儿寻婆家,多避开不要寻长子,否则怕是婚后不顺遂,他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
女子婚事可不就是这样,哪有为了自己随心满意,就违拗父母甚则要死要活的呢,否则岂不人人成了梁祝!
阿栖吞着眼泪出了门子,他只说两个孩子都是心性宽厚的,慢慢过些时日小夫妻自然就和谐美满了。
果然后面添了玉嫦,李家上下都喜出望外,女儿的愁眉却锁的更紧,身子也越发不如以前,没两三年工夫就撇了老的幼的,撒手而去,他夫妻俩也如让人剜心一般。
到了次女阿枥,他就打定了主意,这回一定选个孩子自己满意的!可巧,这回他们父女俩中意了同一个人,魏明学!
三爷由衷的满意!明学心细敏锐是学医的材料,何况从小跟着六弟民举抱药匣子出诊,应该不会拒绝跟他学医坐馆。
况且他与二哥魏澜是最要好的,虽二哥夫妇故去,若得了明学作婿,也算成就了老辈子的情义!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阿枥取中了明学。
阿枥不同于阿栖,她是横的下心的,私下和花儿媚也直言托底,非明学不嫁的。
本是三全齐美的好事,谁知偏偏就办不成!
这明学和阿呈恰恰相反,他成年后太热衷于族里事务,整天在外务忙的不可开交!
三爷找人和他探了几次口风,终究是得不到回应,就连存芳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只退说忙于公务,不谈婚事。
时间长了,他本有心另选良配,但谁知阿枥是个不肯任人摆布的性子,何况有她姐姐的前车之鉴!一提议亲就沉脸使性的。
于是三爷也只得一起狠了心,等着!阿枥小明学好几岁,怎么还耗不过他!只要明学未娶,魏常就有联姻的机会!
可谁知就生生耗了这么多年!
但说到底女子和男子是比不了的!
明学这个年纪不娶的男子很多,但女子大龄未嫁的,他扳着手指思来想去,合族也就只有常家他一个远房的傻侄女!
他心里愁苦郁闷,但他得撑着,因为家里愁苦郁闷的可不仅仅他一个!
他知道,这样等下去,即便是明学点头做了自己的女婿,这个年纪恐怕也不可能承继自己的医馆。
于是他干脆把医馆交付给了远侄,自己便在家休息不大见人更不再接诊。
但今日来的两个他不得不接待一下的。
扪心自问,凭着常氏的医术,他从不用力去攀结官宦财权各路人物,除了把兄李拜天和魏澜,他本不愿多与人交。
但他这次答应接诊祝怀庆,并非因为他是新任驻军首眼前的要紧人物,而是他一直思谋的一盘棋。
送走了祝怀庆和他的部下,三爷常轲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轻轻的步子声传来,是阿枥跟他禀事:“昨天母亲给阿嫦做好了几套换季衣裤,本来要着人送过去,只是我心里惦记着阿嫦想亲自上山,陪奶奶和阿嫦住上几天。”
常轲点头,他虽想拦,可怎么拦的住。
还是那句话,阿枥可不是阿栖!
阿枥便又问:“那位祝大人的旧病严重吗?爹爹这么伤神?”
常轲道:“不过是膻中穴有一块子弹的碎片罢了。”
阿枥道:“爹爹要把弹片从金穴取出来吗?”
常轲摇头道:“留在那比取出来强。”
自言自语道:“虽疼些但不至于伤了性命。”
他说的是实情,祝怀庆早几年为了陆中霖而受的枪伤,他自然会仔细诊治权衡,都说陆祝二人关系不同寻常,这新来的驻军首,也将是内江甚而川蜀瞩目的人物,自己自要谨慎,不会掉以轻心。
他虽不问世事,但风雨欲来,总不能听之任之。他细细思量着,竟全然没有注意阿枥已行礼而去。
半晌,妻子过来给他搭了一件外衣。他听见屋外檐上哒哒的雨声。
他问:“阿枥走了?”
花儿媚道:“走了。”
下雨也挡不住。
花儿媚道:“六婶说她去探了明学道意思,说想帮他做门亲,还没张口说人家儿,就让明学拒绝了,只说行走江湖,刀尖舔血,不愿连累哪家女孩独守空房。”
常轲默默叹了口气,道:“孩子们大了,由他们去吧…强扭的瓜不甜。”
花儿媚道:“可怜我的女儿。”
常轲不语,半晌才问:“秋娘那边都安顿好了吗?”
花儿媚无奈的点了点头:“安顿好了,屠鹰峰一点也没起疑心,毕竟这么多年了。只是秋娘一直说那是个好孩子,我看她多少有些不忍心,再怎么说也是给从小带大的。”
花儿媚叹了口气。
常轲也道:“女人终究是女人!”
花儿媚道:“你说明学会不会发善心,留下那孩子一条命?”
常轲道:“凭什么发善心?这个事只有明学说了算,那孩子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花儿媚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常轲起身独自立在檐下,看着对面淋下的雨滴,叹了口气,回身坐在案前,默默把手边酒盏斟满,又将对面的空杯斟满。
自对着空设的座位举杯道:“二哥,又是端午了!你我兄弟分别二十多年了,日子真的好快啊!常轩已经去那边找你了,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反正咱兄弟一个个迟早都到那边重聚,可重聚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天人永隔,我真的很是思念兄长!”
说罢,将杯中物缓缓倾在地上。
雨声淅淅沥沥,不停不歇,不缓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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