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六章宝刀金错1
草原的夏季总是蓝天白云，粉色的石竹和白色的火绒草在满目的绿意中无限延展，仿佛要和那一片蔚蓝的穹顶相接在一起。
马哈木欢踱步在汗帐中。
这位三十而立的瓦剌大汗，是如今漠西蒙古的最高主宰，自登上汗位，瓦剌便在其统治下一天天强大。
然而，他深知瓦剌还没有强悍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同是蒙古人，东面的鞑靼自诩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子孙，占据着蒙古高原的核心位置，时友时敌，就并不怎么把瓦剌放在眼中。
二十多年前，鞑靼斩杀天/朝使节，汉人皇帝一怒之下领兵征伐，两者关系降到冰点。鞑靼虽战败臣服，却时不时会在边界生出些事端。
当年，他的祖父、彼时的瓦剌可汗，自觉与鞑靼同属蒙古诸部，故而在一次鞑靼跟汉人的交战中，曾助其一臂之力。这一臂之力，使得瓦剌和汉人朝廷间亦生龃龉。而辽东兀良哈利字当前，骑墙态度最是明显。
瓦剌没有盟友，倒有不少潜在之敌。只是近日鞑靼遣使频来示好不说，更有他料想之外意欲结盟者送来厚礼。一片光风霁月之下，他则闻嗅到一丝并不祥和的气息。
他登上汗位十年，自然知道站队的重要性，也知道瓦剌和鞑靼同气连枝、唇齿相依。鞑靼送来的礼物他照单全收，态度依是不冷不热。他终究心存芥蒂，但为一人故。
帐外响起马匹的嘶鸣，马哈木欢眉间微蹙，他听得出这是谁的马在欢叫。
果然，有人进帐向他禀报：“大汗，萨莉亚小姐回来了。”
他低哼一声：“还知道回来。”
“萨莉亚小姐这次带了个人回来。”来人又报。
“她带回来的活物还少吗？带个人已经很正常了。”他淡然一语。
“可是大汗，那是个汉人。”
“汉人？”他不禁皱眉，“什么样的汉人？”
“一个年轻好看的汉人，看衣着身份尊贵。”
马哈木欢思索片刻，警觉道：“派人巡视三十里外，看有没有汉人的军队。”
“是，大汗。”
来人退出帐去，马哈木欢踱步帐中，才在高位坐定，萨莉亚已引着荀予佑进来。
“欢哥哥，我回来了！”萨莉亚欢快地蹦上台阶，跳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摇摆几下。
马哈木欢的目光凝聚在缓步走近的荀予佑身上，他干咳了一声，轻轻甩脱被抓着的手。
萨莉亚立时醒悟，今日似不能如往日般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撒娇，赶忙退下台阶，站到帐中恭恭敬敬行礼：“萨莉亚拜见至高无上最最尊贵的大汗，祝大汗盛年青春，华光永驻，万寿无疆。”
马哈木欢心里发笑。这个姨母家的小表妹，才学了一些汉人的东西，就拿来在汉人面前显摆，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他笑而不语，目光依旧落在荀予佑身上。眼前男子长身玉立，衣着华贵，沉稳俊朗，气宇非凡，实乃人中龙凤。
他转而去看萨莉亚，萨莉亚这才省起，忙道：“欢哥哥，这位是汉人的什么平江侯……”一时又想不起名字。
“荀予佑参见可汗。”荀予佑躬身施礼。
马哈木欢有些吃惊。他自小学习汉人文化，自然知道其皇族姓氏和官制等级，眼前男子年纪轻轻已位极人臣，不知和皇室宗族渊源几何。
“侯爷年少爵显，人物风流，真是非同凡响。”他由衷称赞。
荀予佑见面前这位瓦剌可汗分明亦是盛年英才，气宇逼人，不觉惺惺相惜，微笑而视。
马哈木欢一瞬怔愣。
这个初来乍到的汉人，何以他的微笑竟有熟稔之感？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容，一时恍惚，怦然心动，却只是想不起来，不由复凝神细细打量。
“欢哥哥……”一旁萨莉亚见马哈木欢目不转睛地盯着荀予佑，忙轻声相唤。
马哈木欢回过神来，请荀予佑帐中落座，转头对萨莉亚道：“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欢哥哥，你终于想到问我了。”萨莉亚复欢快地蹦到他跟前，把如何遇见荀予佑，如何邀他来瓦剌，诸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
马哈木欢闻之沉吟：“如此说来，这位平江侯爷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是啊。若不是他那一箭，欢哥哥就见不到我了。若是见不到我，你该多伤心呀。”
“嗯，若见不到你，想必会省不少心。”马哈木欢道。
“欢哥哥！”萨莉亚跺脚，指着荀予佑赌气道：“他的箭法可好了，比你的还要好！”
“哦？”马哈木欢挑眉，“所以你带他来，是想让我见识一下他的箭法？”
“不是，不是。”萨莉亚连忙摆手，“他救了我性命，我是不是要表示感谢？再说远来是客，我们草原上的人不是最热情好客的吗？”
马哈木欢一笑道：“好，那就先带着你尊贵的客人休息去吧。晚上我设宴款待他，也算给你压压惊。”
“真的吗？那是不是还有盛大的篝火和热闹的歌舞啊？”萨莉亚睁大了眼问。
马哈木欢点头：“你想要的都可以有。”
“欢哥哥，你真好，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也像阿爸、额吉那样疼我呢，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萨莉亚高兴地转起圈来。
湛蓝的天幕群星点点，熊熊的篝火升起光亮的火焰。马头琴声响起，欢乐的歌舞翩跹不歇。天地间光芒辉映，美酒佳肴摆满桌案。草原的夜晚，因着迎接远客的宴会而热闹起来。
马哈木欢端起酒杯向着荀予佑凭空相敬，荀予佑双手捧起盛满蒙古烈酒的牛角杯一饮而尽。
身边的侍女忙将空杯斟满，荀予佑端起酒来回敬，马哈木欢一笑饮尽，荀予佑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好酒量。”马哈木欢放下酒杯道，“草原上的酒苦中带着酸辣，汉人多喝不惯，不想侯爷倒能入乡随俗，甘之如饴。”
荀予佑微笑道：“这酒虽烈且酸，配上这上好的牛羊肉，却是人间美味。若是再来一杯煮沸的奶茶，那真是妙极。”
“想不到侯爷如此精通蒙古吃食，只是你还没有醉，不需要这醒酒的奶茶。”马哈木欢哈哈一笑，“本汗感谢你救了萨莉亚，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承蒙可汗盛情款待。”荀予佑隔空举杯，再次回敬。
又是三大杯酒下肚，荀予佑酒量虽好，亦不免有些微醺。
篝火堆里新添了木块，升腾起的烈焰噼啪作响，像是要烧到半空。火光摇摇，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
马头琴声渐渐停息，欢闹的夜晚忽然有了一时的静寂。
荀予佑极目四望，只觉眼前景色舒张胸臆。这就是草原之夜，苍穹绿野，浩瀚辽阔，浑然一体。
他一瞬遐想被再次悠扬的琴声打破，有清泠歌声似响自天际：
蓝天里飘几朵白云
绿野上翱翔着雄鹰
河流蜿蜒牛羊成群
马蹄飞踏花海露水晶莹
夕阳染红苍穹
晚霞织成彩锦
捧在手上的哈达
风中洋溢深情
燃起熊熊篝火
照亮你双眸如天上的星
今日草原之夜
欢歌笑语盈盈
远方来的客人
愿我们彼此相亲
敬一杯马奶酒
请饮尽在我掌心
琴声衬着歌声，如天籁飘入耳中。萨莉亚穿着一身艳丽的鹅黄色长袍，身系五彩裙围，腰束白色绸带，领着一群年轻姑娘婀娜起舞。
她时而挥舞双臂似雄鹰展翅凌空，时而又哈腰握拳如骏马奔驰在草原，发饰和衣服上的配饰，随着肢体舞动叮当作响。十八岁的蒙古少女，恰似草原上向阳怒放的鲜花。
萨莉亚欢快地跳着，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哈达。她手捧哈达，一路跳到荀予佑身边，将哈达围上他颈项，又端起桌上斟满美酒的杯子奉到他唇角。荀予佑会意地在她手中一饮而尽，她便又高兴地在他身旁翩然起舞，左右旋转。
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马哈木欢见此光景，笑而摇头。自己还当她贪玩的孩子，不想这娇憨可人的妹子已是春心萌动，对着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汉室贵胄频露爱意。
新鲜的烤全羊端将上来，空气里顿时弥漫着叫人馋涎欲滴的香味。
这是草原上款待贵客的大餐，只在特殊时刻烹制。选取食嫩草喝清泉、膘肥体壮、四齿三岁的绵羊，烤成色泽金黄、外脆里嫩、鲜香浓烈的绝品佳肴。
今夜，荀予佑便是这草原上尊贵的客人。
侍者将全羊端到荀予佑桌上，荀予佑知道这是身为至尊贵客才能享有的权利，切下第一刀，品尝第一口鲜嫩美味的烤全羊肉。
蒙古人热情好客，这瓦剌可汗果然很给他面子。
荀予佑笑而伸手，却倏忽停在半空。原来餐盘里除了烤好的全羊，竟然没有切肉的刀具。他抬眸看向侍者，侍者已然因自己的疏忽瑟瑟发抖，慌忙要去取刀。
“无妨。”荀予佑一笑说，伸手探入系在腰间的锦袋，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刀柄和刀鞘俱是纯金锻造，镶嵌着耀目闪灼的七彩宝石。
荀予佑按蒙古仪俗，在羊头和羊脊上轻划了两刀，并割下一块羊肉嚼入口中。他将刀放入餐盘，侍者感激地望他一眼。
一旁侍女端上用银碗盛放的马奶酒，荀予佑双手接过，左手持碗，右手无名指蘸了碗里的酒，上下弹酹以敬天地，再轻点额间，一饮而尽。
侍者战战兢兢将已下刀的全羊端到马哈木欢面前，马哈木欢望着盘中荧光闪闪的金错刀，勃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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