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六章宝刀金错2
荀予佑坐在汗帐中游目四顾。
这硕大的蒙古包真不啻于一座豪华宫殿,雕花穹顶,朱木帷幔,轩敞阔绰。居中的汗座高背宽大,雕刻祥云雄鹰的图案,其下台阶数级,上覆锦毡。两边几案、座椅摆放,各色物件,一应俱全。
前夜欢宴,酒醉酣眠。今日才吃了午饭,就被请来喝茶,荀予佑想这瓦剌可汗还当真好客。
他端起桌上的热茶,一股浓烈的奶香沁入肺腑,入喉咸甜滑腻,久远却不陌生的滋味令他恍有隔世之感。今日他着了件月白锦袍,玉簪束发,平添几分儒雅之气。
马哈木欢不发一言,双目炯炯地望着对面喝茶的人。
一杯茶喝了大半,他开口道:“侯爷觉得这茶如何?”
“咸中有甜,入口香浓,甚佳。”
“毡帐之中可睡得惯?”
“一夜酣眠。”
马哈木欢点头:“难得侯爷入乡随俗,对草原上的饮食起居如此适应。”
“本该随遇而安。”荀予佑一笑说。别人都以为他显贵骄矜,怎知他儿时流浪,也有天作穹庐地为席的日子。
马哈木欢望着荀予佑的笑容兀自出神,回过神来问:“侯爷的那把金错刀可带在身边,能否借来一观?”
荀予佑取出金错刀递将过去,不知这瓦剌可汗何以对他的这把小刀颇感兴趣。
马哈木欢接刀在手,凝神细观。只见刀身半尺,刀柄、刀鞘皆错金细刻,镶嵌各色宝石。他将那刀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心中波澜汹涌。
没错,是它,就是它。虽然过了这许多年,虽然当年握刀的小手如今已阔大坚实,但那熟悉的感觉,又怎会忘记呢?他闭了眼,细细摩挲,深味金刀触手之感,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心头一恸,他睁开眼来望着荀予佑道:“侯爷如何得此宝刀?”
“家传之物。”
“那侯爷定知此刀来历?”
荀予佑微愣:“虽是家传之物,倒不曾细究来历。”
“请问侯爷贵庚几何?”
“虚岁二十有六。”
“二十有六……”马哈木欢嗓音低沉,俄而道:“昔日本汗也见过一把金错宝刀,侯爷若有闲情,本汗想给侯爷说一个与这金错刀有关的故事。”
“愿闻其详。”
马哈木欢摩挲着手里的金错刀,原本冰凉的金属渐渐有了热度。他望着那刀,刀上的七彩宝石晶莹夺目。氤氲迷离中,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温柔美丽的容颜,模糊而清晰。
他缓缓说道:“二十多年前,汉人皇帝因鞑靼斩杀天/朝使节龙颜大怒,带兵亲征。两军对峙,鞑靼虽铁骑彪悍,却终不敌,接连几次败仗,损兵折将,伤亡惨重。汉军大有直捣王庭之势,彼时鞑靼向我瓦剌求援,可汗不忍见同族覆灭,遂在一次交战中施予援手。那汉人皇帝自与鞑靼开战,每战必胜,不免骄矜。此次却在大漠被鞑靼和瓦剌的兵马前后夹击,铩羽而归。蒙古军队俘获不少汉军将士,逼之投降,不降者则当众斩杀。有一位好心的瓦剌姑娘,偷偷救了一个少年汉将暗中藏匿。那少年汉将身负箭伤,情势危急。她喂他饮食,替他疗伤,救他于命悬一线之际。他心存感激,与她互生情愫,临走之时以自己的一把金错刀相赠,说日后会再来找她。”
马哈木欢忽而不语,望了荀予佑一眼,轻叹道:“其实一切都是虚妄。两国交战,南北万里,一朝别后,何时才能相见?可是那瓦剌姑娘还是放走了他,因为身在蒙古,他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她对着他留下的金刀日夜思念,她相信他的诺言,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她。但不久她便得知自己将嫁于鞑靼可汗的消息,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了那少年汉将的孩子。她的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决不允许她留下这个孩子,铁了心要将她送去鞑靼。于是在一个风雪之夜,她携了一名婢女仓皇出逃。她父亲派了很多人去寻找,把瓦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只得向鞑靼谎报她病故的消息,取消婚约。侯爷,你说她是去了哪里?”
荀予佑思索道:“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恰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非……”
马哈木欢点头:“她一个女子,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她不能留在瓦剌,也无法进入汉人国界,所以她去了鞑靼。”
“哦。”荀予佑听之入神。
“如果没有和鞑靼的婚约,她所面临的困境可能会好一些。因她是瓦剌有名的美人,鞑靼可汗为了感谢瓦剌的帮助,重金礼聘,要娶她为可敦,以此坚实二者联盟。可敦,乃可汗正妻,是多少蒙古贵女的向往。于她而言,却无异于利剑和毒药。”
“那后来又如何了?”荀予佑问。
马哈木欢继续说:“起初那鞑靼可汗闻讯不过扼腕叹息,后来得知她并未身死,而是携了婢女逃婚在外,便叫人弄来了她的图像四处搜寻。有一天,他听报边境的部落里来了两个带着婴孩的陌生女子,其中一个容貌艳丽,酷似画图中人。他派了人去,说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到了那里,没看见什么婴孩,只见一个走投无路、独自逃往高山之巅的年轻女子。她站在山顶,飘然若仙,就在他们迫近之时,纵身跃入山下的寒潭。”
荀予佑闻之蹙眉,听马花木欢语音清冷:“她被捞起的时候早已气绝身亡,只依旧颜色如新,美艳非常。鞑靼最终确认了她的身份,瓦剌闻讯请求归葬,鞑靼不允。自此两国嫌隙互生,相交日少。”
“那个婴孩呢?”荀予佑忍不住再问。
“那婴孩应该是被她的婢女带走,从此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真是可怜了那小小婴孩。”荀予佑轻声叹息。
“如果不是遇上那少年汉将,她多半会有个快乐的人生,绝不会这样死去。”马哈木欢语声哽咽。
“或许命数如此。”荀予佑不觉长叹,见马哈木欢眼中含泪,问道:“可汗何以如此悲伤?”
马哈木欢默然无语,半晌才道:“因为她就是本汗的亲姑姑,瓦剌的忽兰公主。”
荀予佑心下吃惊,看他一脸悲戚,想必与这位姑姑感情深厚。
“那少年汉将是否回来过呢?”荀予佑复问。
马哈木欢摇头:“再未见此人。”抬眸望着荀予佑,忽然说:“侯爷若是见到了他,可否代本汗问询一声,问他是否还记得曾经赠予金错刀的瓦剌姑娘。”
“不知那将军姓甚名谁?”荀予佑沉吟,蓦然见马哈木欢双目炯炯凝视自己,回过神来不觉浑身一凛。他看着他手里的金错刀,无措道:“可汗的意思是说……”
“本汗昔日所见的金错刀与这一把一模一样。”马哈木欢举起手里的刀,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位少年汉将就是侯爷的父亲,而侯爷你……便是那个婴孩。”
马哈木欢等着荀予佑的反应,荀予佑却是不语。
仅凭一把小刀就彻底颠覆了他的身份,岂非荒唐可笑?谁能保证世上没有第二把一模一样的金错刀?二十多年前,这瓦剌可汗自己尚是幼童,谁能保证他的记忆没有偏差?
可一些最初遥远的记忆还是碎片纷呈,在他脑海中盘旋闪回,终究愈见清晰完整起来。
那是荀予佑三四岁的时候,他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随着一群牧民流浪迁徙。哪里的水草丰茂,哪里就是他们的家园。
他唤那女子“额吉”。额吉,蒙语中是“母亲”的意思。
他记得他吃得最多的东西便是羊奶,羊奶多得吃不完的时候,额吉也会给他做奶酪和奶皮子。他喜欢跟着额吉在长满绿草的山坡上放羊,喜欢抱着温暖柔软的小绵羊从平缓的山坡上翻滚而下,躲在羊妈妈的肚子下面和额吉捉迷藏。
长大一些,他开始问额吉为什么其他的孩子都有阿爸,而他没有。额吉说他的阿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于是吵着要额吉带他去找自己的阿爸,却见额吉偷偷落下几滴眼泪。
他怕额吉伤心,再不敢提起阿爸。
有一次,额吉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记不清走了多久,只记得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实在走不动的时候,额吉就把他背在身后。他醒来的时候但见满天星斗,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岭似有长龙盘旋,看不见头,也望不到尾。
额吉说那是汉人筑的长城,他的阿爸就在长城的那一边。
终于有了阿爸的消息,他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他问阿爸长什么样,额吉为难地摇摇头,只将一把金错刀放进他手里,说这是他阿爸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藏好了那把好看的小刀,催着额吉快带他去长城的那一边找阿爸,额吉说里面的人不会让他们进去。
他握起小小的拳头,大大的眼眸中满是泪水。他要怎么样才能飞越这望不到头尾的长龙去见他的阿爸呢?
因为有了阿爸的讯息,沮丧过后他依然高兴。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终有一天会过到长龙的那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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