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二十五章大宝堪继3
荀瞻治日渐嗜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荀予佑去,他总会强打精神和他说会儿话,眼里有着眷恋与希冀。
荀予佑跪在榻前亲侍汤药,蒙受教诲,听皇帝将朝政要诣一一道来。反正也睡不着,他便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守在荀瞻治身边,那一声“父皇”几次滚上舌尖,又硬生生消退下去。
分明已萌孺慕之情,可就是喊不出口。
除了照顾荀瞻治,他白日里余下的时间便是会见内阁官员、六部尚书侍郎及一些督抚州使。众人恭恭敬敬,战战兢兢,谁都明白,他将是未来的皇帝。长久以来,大家悬在心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释。这个不在权力中心也贯得帝宠的年少侯爵,原来是这样的身份——体察民情、睿智英武、保家卫国、建功立勋的皇子。在他们眼中,这一切水到渠成,并不突兀,远比荀予佑自己接受得顺畅快速。
烛火摇摇,更漏隐隐,又一个寂寂长夜,沉浸铺展在这偌大深邃的殿宇之中。荀予佑望着御榻上似已睡熟的人,黯然转身。
他走到桌旁坐下,撑额闭目。
疲累终弥倦意,须臾,他埋首臂弯,沉沉入梦。
风声在耳畔鸣响,戈壁横无际涯。一个人走在这苍茫天地,孤独是最深刻的记忆。
太阳落下地平线的刹那,气温也随着天色的忽暗而骤降。已经不是第一次饥寒交迫独行于这样的旷野,熟悉而单调的风景,叫人更生出寂寞和凄凉。
日头东升西沉,星子缀满天幕。
荀予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的路。地上棱角分明的砾石硌得他脚下作痛,虽然其中还夹杂着红黄色和琥珀色的玛瑙,可以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折射光芒。但他并没有捡拾一颗,于他眼中,这不过就是些石头,当不得吃也当不得穿,带在身上徒增负担。
风渐渐小了,却因没了阳光的照射叫人更觉寒冷。他抬头望一眼夜空,深蓝天宇中,满是大大小小光亮细碎的星辰,还有一条如云似雾的灰白色带子横亘其间。他知道这便是银河,一片黑暗中,那些星星显得很是明亮,闪闪烁烁,仿佛并不遥远。流星不断划过,让他觉得总有一颗会坠落到他怀中。但这清冷的光亮生不出一丝暖意,天地荒凉,宇宙静寂,裹挟着他漫无边际。
阿爸,额吉,你们在哪里?
内心涌动的仓皇与悲伤催生泪意,他抬手狠狠地擦拭,终究没让泪水滚落出眼眶。哭有什么用?眼泪横七竖八冻在脸上,只会让人更难受。他加快了脚步,只想早些走出这寂寥无垠的时空。
一点橘色的光亮在远处的半空摇曳,温暖的色调一下便攫住了他,他如飞蛾扑火般向着那光亮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离那光亮越来越近。他这才看清,眼前是一处山崖。如削的断面上有一个个不知是人工挖凿还是天然形成的洞穴,那升腾暖意的光亮便是从其中的一个洞穴透射而出。
他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崖壁,粗粝的山石划破了他的肌肤。他不管不顾地爬进洞穴,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烧得颇旺的柴堆。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燃起的火苗?他满心疑惑地在火堆旁盘坐下身躯。
火焰烤得穴壁暖烘烘的,他轻轻靠上,一股热流从后背直透入心里,慢慢涌向四肢百骸。沉浸于寒冷中太久的躯体,一时得到温暖的照拂,那种舒适仿佛要冲开天灵。不知道是谁为他留下这温情的火种,叫他感激之下渐趋放松,慢慢睡去。
他看见了阿爸,看见了额吉,他们带着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晴空万里,雄鹰飞翔,绿色的草原有蜿蜒的河流如闪亮的丝带曲折盘绕,白色的羊群欢快地奔跑……
柴堆中忽然噼啪爆出两个硕大的火星,飞灼到他额际。他一个激灵,猛得睁开眼睛。
一席轻裘缓缓覆身,荀予佑从梦中醒来,转头见正立在身旁的皇帝,手里还捏着那狐裘的衣领。旁侧内侍伸手欲扶,深恐有失的模样。
“陛下……”
荀予佑慌忙站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适才还昏沉睡去的皇帝,此刻脸上有着难得的神采,烛光下面色微红。
“朕睡了许久,精神好多了,起来走走。”荀瞻治道,“可是吵醒你了,你这样会着凉的,回去睡吧,阿佑。”
“我,我不困。”荀予佑睡意已无,卸下裘衣交于一旁内侍。
“不困……那就陪朕说说话。”荀瞻治望着他道。
内侍忙搬了软凳过来,扶着荀瞻治坐下,将那狐裘轻轻盖在他腿上,又往炭盆里加了炭,将火拨旺了些,才在皇帝的示意下悄悄退出去。
殿中唯余父子俩。
皇帝招呼荀予佑坐,望着低头不语的儿子,道:“阿佑是不是一直在怪着朕,关于你和你的母亲?”
荀予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把头沉得更低。
“人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其实这无情里更多的应是无奈。”荀瞻治叹一口气,“帝王有帝王的使命和职责,有时甚至还不如一般人能随心所欲。朕原本只想你能快乐自由地生活,爱自己想爱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今你却必须担负下这最是沉重的东西。你会有失去和牺牲,你会夙兴夜寐抑或夜不能寐,你会烦闷、不快乐、不自由……阿佑,你要做好准备。”
时至今日,荀予佑都恍惚尚在梦中。他的确没有准备好将要面对的一切,但这一切又容不得他选择和拒绝。
“阿佑,你心里一定是怪朕的吧,其实朕也怪自己啊。”荀瞻治目视虚空,似自言自语,“可有时候缘分就只有这么些,你再喜欢、思念、牵挂一个人,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却早已注定,不许你少,不容你多。”
荀予佑抬头,看见荀瞻治眼中忽现的微芒。
“朕并非不想念你的母亲,朕见过她最好的样子。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可朕一次也没抱过你。起初,朕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找到你,是在你十岁的光景,而看到你,你已经二十了。那以后,朕一年见你最多不过数次。如今,你正位东宫,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待在朕身旁,可是朕……又没有多少时日了。”
荀予佑闻言心痛,望着坐在面前的人神思纷茫。他是自己崇敬臣服的帝王,亦是这世间给予他生命的人。当他知道这些,那久埋心底的孤苦凄凉和曾经风餐露宿、衣食无寄的流浪漂泊,以及对从未谋面的母亲的思念痛惜,立时就有了源头和因由。隐约间,他该是怪着他的吧。他抛弃了自己与自己的母亲,他是这一切磨难、痛苦、悲伤的缔造者。然而他其实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有不甘和无奈,他也有痛楚和迷茫。在人生命运的铺排中,就算是帝王,一样不能与之抗衡。
诚如荀瞻治所言,他是爱着自己的。那经年累月、千方百计、人海茫茫中的寻找,那千挑万选、能给他温情照拂、亲情滋养的忠实可靠的托付,那融进一个父亲对孩子所有关爱的名字,那些竭尽所能的给予和庇护,便是证明。在他找到他以后,他就再没受过苦。他让他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他让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虽然,他喊不出那一声最亲近直白的称呼,可这不能抹杀他已然对这温暖爱意的体察。他们之间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他想,也许会有……一定会有水到渠成、隔阂冰释的那天。
偏偏,天不遂人愿。
“陛下千秋万岁,长寿安康。”荀予佑喉中哽咽,泪盈于睫,低头而言。
“虽是假话,听着却舒服。”荀瞻治笑道,拉起他的手拍了拍,“朕收下阿佑的心愿和祝福,但若是朕真的离开,阿佑也不要难过。”他伸手去拭荀予佑悬在眼角的泪珠,“这是每个人不得不去的归途,死对朕而言,不过是生命出离了时间。早晚,我们都还能相见。”
荀予佑抬眸撞上皇帝的目光,这是他听说过的对死亡最好的诠释,让他仓皇的内心得以平静。这是他的父亲,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希望有时间去了解。
一阵晕眩,荀瞻治蹙眉撑额:“唉,说了这么多,当真是累了。阿佑,扶朕去躺会儿,你也回去好好睡一觉。”
荀予佑忙起身搀扶,荀瞻治靠着他,一步步走得极慢,似要将父子俩这难得的依偎延续得更长久一些。
荀予佑扶着皇帝重在御榻躺下,替他盖好被子。荀瞻治久久相望,喉头滚了几滚,想要再说什么,终是无言阖了双目。
荀予佑愣愣站立,良久,跪下身躯,轻轻握住皇帝瘦削的手掌,泪滴滚落。
“父皇……”他将额头抵在那手上,颤抖双肩,低泣出声。
这一声“父皇”荀瞻治等了很久,不知他是否听见。
仿佛回光返照,那一夜的交谈,是皇帝最后清醒的时光。之后,他便陷入长久而深沉的昏迷,闭起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七日后,荀瞻治崩于寝殿。
早已备下的遗诏灵前开示,着太子即皇帝位。
山呼万岁声中,荀予佑身穿丧服,接受众人的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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