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孤冢
响亮的一记巴掌，不仅在律痴行的脸上留下了一片红痕，看着触目惊心，也吓了吟欢一大跳。
“哎呀，你至于吗！”
吟欢忙去查看他的脸，却被他躲开了，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天底下是个男人都想摸我，这很正常呀。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下狠手伤自己。”
律痴行往后退了半步，牙关微咬，“我与他们不同！”
说完，又喃喃自语着重复一遍：“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绝不能和他们一样。
否则，就也成了吟欢眼中随意可弃的玩物而已。
看见这一幕，吟欢不敢轻易招惹他了，生怕这呆子再发什么疯。
摸个胸就成这样。这还是让他摸人家呢，又不是被摸。
要是来日跟女人睡了，那他事后岂不是得自宫，以示坚定他纯洁的道心？
这都什么毛病。
“可不嘛，你是天之骄子，跟我们这些庸才哪会一样呢。”
吟欢的表情有点古怪，“我是来这儿替人办正事的，办完就走，不脏您的手，不污您的眼。”
哼了一声，她就走到杏林瀑附近，翻找着什么东西。
律痴行冷静了下来，回想方才的言行，认为有失妥当。
又隐约感觉吟欢好像话里有话，误会他嫌弃她了。
“阿吟……”
律痴行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诵经静心。
但吟欢的心思何其敏锐，一听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想念经就念吧，大点声，也让我听听，接受一下正道风气的熏陶。左右平时没人教我这些。”
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同时找到了无名孤冢的所在，一边解下腰间的行囊，一边哂笑：“若是能做好人的话，谁愿意做坏人呀？”
没有明说，没有坦诚地解释什么原因，更没有怨天尤人。
律痴行却瞬间就懂了，悬而不定的心终于安宁下来，“嗯。”
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其中定有不便言说的苦衷。
他相信她。
“此冢立于杏林瀑旁已近十载，一贯只有家师前来扫墓。”
走到跪在冢前的吟欢身旁，律痴行问道：“阿吟识得此人？”
吟欢把祭品摆好，随口道：“不认识。我只是受一个叫姚恪的人所托，过来给他师父上点贡。喏，这是岳岚的尸骨。这人不是我杀的，我本来还要救她呢——你爱信不信。”
“我信。”
律痴行不假思索。
吟欢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过……”律痴行沉吟片刻，“昆仑医仙的首徒姚恪，不是早于医仙过世之前，便被清理门户了么？”
吟欢愕然道：“姚恪的师父，居然是昆仑医仙？！”
律痴行点头，回道：“姚恪的死当年也算奇事，家师称他为难得的妙手仁医，其人丰神俊朗，温润如玉。却不知为何，他突然性情大变，钻研奇毒，滥杀无辜，最终被医仙亲手所杀。”
“许是医仙不忍心，只放出假消息，糊弄一下世人吧。”
吟欢打量面前的无名孤冢，“他没死。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昆仑医仙的这个墓，荒凉简陋得过分，只有几朵枯木兰点缀，应该是天玑子放的。
“照姚恪的说法，医仙应该是被岳岚害死的。难怪了，这次群英会纳新，昆仑没一个人来。”
吟欢叩首一拜，又对律痴行道：“呆子，你如今是人尽皆知的前朝余孽了，不来坟前磕个头呀？当初可是医仙冒着生命危险，救你出皇城的。”
依言行事后，律痴行跪在她身旁，“这一拜，为的是祭奠正道的前辈高人，不为其它。”
吟欢攥着衣角的手指缓缓收紧，欲言又止。
律痴行起身站直，回想起在明月楼的那天晚上，他和萧思也交谈的一番话。
“从成为鬼影的那一刻起，你我就注定不能为自己活着，而是成为影子，替那人去死。”
他说完，就听见萧思也问：“你现在也有新的主上了么？”
“……没有。自由身。”
“那你这些年，究竟是靠什么意念活下来的？”
在萧思也的追问之下，他静静回想着脑海里浮现的零星记忆。
突然，他笑了一下，淡然道：“承一人之诺。”
仅此而已。
活下去，其实没有那样难。
思绪拉回现实，他微微颔首，看见吟欢在俯首叩拜医仙的坟冢。
少女薄削的肩背，颤栗在瑟瑟的秋风里。
山中的木兰在树枝上轻轻摇晃，被风吹了漫天的白花绿叶，飘落在美人身上，勾勒出一副雅艳的画卷。
模糊而朦胧的过往浮梦中，也有这样一具孱弱无助的身躯，跪在一个年轻的青衣女子面前，苦苦哀求，低声泣诉。
“求求你，我求你救救他！”
“即便用你说的那个法子，也只有不到一成的几率能成功。若是失败，连你自己也会死。”
青衣女子轻声叹气，缓缓地开口：“非亲非故，你犯得着为他如此冒险么？”
彼时，他躺在木板床上，肩胛骨被木头硌得咔咔作响。
然而，窒息已经彻底盖过这种小痛，其他都算不得什么了。
“我有琳琅小姐，还有曲大少爷，我不怕。可是他只有我了。”
她跪直了身子，脊梁挺拔，“他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在保护我，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顿了顿，她的声音还是多了些颤巍巍的，对死亡的畏惧。
“何况……还有一成的几率呢，又不是肯定会失败。我相信医仙姐姐，你绝对能救活他的！”
柔软娇弱的艳红皮囊，坚硬傲然的惨白脊梁。
他在半生半死的状态下，暗无天日的黑夜中，携到一缕光。
但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九死一生的“法子”？
律痴行不明白。
一旦试图深入触碰这段过去，他的头就疼得要裂开。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地抵触，仿佛宁死也不愿意接受。
师父曾号脉检查过，他的失忆并非是身体上的疾病。
因为排斥那段曾经，才要麻痹自己的心智，装作没有发生过一样。
习以为常的人和事，可以在接触之后缓缓恢复对他们印象。然而，越是重要的变故他反而越想不起来。
因此，有关于萧思也的记忆就清晰得很。
他还记得，萧思也那句带着点颤音的话语：
“映雪姬……是代我受的罪。”
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便缓缓抬掌，覆上她的肩头，再拥入自己怀中，一时沉默不语。
没错，蚀骨……其实本应该种在萧思也的身上。
他们都是任由宰割的棋子，等待着死亡的一日。
被剥皮抽筋削骨，制成那把承载着王朝长生幻梦的惊鸿刀，再由“那人”拿着一统天下。
当年苑兰羲带着鬼影双子，从苗疆快马赶到江南，寻找终于有了行踪线索的祝雨。
苗疆的叛徒趁机偷走了蚀骨，给他和一个娼妓的私生女种上，想私造惊鸿自己独吞。
察觉此事之后，苑兰羲大怒，即刻为萧慎之楔上销魂钉，派他前往临安杀死宿主。
而萧思也则留在江南，继续搜查祝雨的下落。
不料，那叛徒放出了苑兰羲身在江南、远离老巢的消息，引发群英会各派围剿蛊王的一战。
萧慎之闻听此讯，半路折返回江南，却只见到了满目疮痍，还有浑身浴血的萧思也。
她让他快走，不能留下一起死，又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大半的刀剑，再被丢到乱葬岗。
他费了半条命，才从群英会那些追杀的人手里逃脱。
随后力尽跌入河中，顺着流水，飘到临安的西湖，最终……
被他应该杀死的目标所救。
“不合时宜的出手相救，才导致了她红颜薄命呀。”
吟欢的笑容颇为嘲讽，语气也尖酸刻薄，“救前朝余孽，群英会怎么肯放过她？医仙被岳岚弄死，多正常。”
她回首道：“呆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天玑子大师明知你的身份尴尬，还是要倾全派之力护着你，这样很危险。群英会能除掉昆仑的掌门，就也能对云隐观的天师使坏。
“不死城是前朝太/祖/帝授意，由开国武将带领自己家族苑氏所创，建立的初衷就是保皇，我圣教若得前朝龙裔，定拼死护你无虞。”
既然不能像他一样干净，那就让他也深陷污泥吧。
阴暗思绪如附骨之蛆，吟欢笑吟吟地走到他身前，身子几乎快贴上去了，“如何呀？”
“不必。”想也不想一下，律痴行就毫不犹豫地拒绝，“区区群英会，我尚不至于畏之如虎，更无需为一己生死，败坏师门清誉。”
坦荡的回答，戳破了吟欢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一时间，她不免有些无处遁形的尴尬，便冷哼了一下，“那就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完，她抬腿就要离开。
身前突然横了一条手臂。
“夜已深，山路崎岖难行。”
律痴行凝视她的眼眸：“你既怕黑，明日白天再走也不迟。”
吟欢差点脱口而出“臭男人休想占我便宜”。
然而转念一想，以律痴行的实力，若真是动/欲起兴了，想对她怎样，早就直接下手用强，哪会还这么规规矩矩的？
就算她真留下来，吃亏的也肯定是这呆子。
索性顺坡下驴，吟欢悠哉悠哉地调笑。
“想让我陪你一晚呀？”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律痴行能感觉到她的狭促意味，忍不住蹙眉，“阿吟。”
“人家不闹了还不行嘛～”
吟欢举起了双手，很配合地装成俘虏，“留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她歪头勾唇一笑，饶有兴味：“我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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