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2)
新学年开始前的这个星期,有天下午,哥哥要去找薄荷和迷迭香。
到废墟那里,得经过女生宿舍,那是一栋两层的木板房,宽大的木楼梯贴着屋壁支在楼外面。小时候他常常叫学校里的孩子们坐在楼梯上,指挥我们唱歌。
整个暑假,那里寂静无声,偶尔看见白猫卷缩在楼梯上睡觉。那是我的猫咪,它已经长大了,不再老是惊惊慌慌地四处躲藏。它那么聪明,总是在最最舒服最最安全的地方打盹,偶尔感觉到一丝威胁,它就会像闪电一样无踪无影。
我哥哥习惯性地回头朝猫咪睡觉的地方看一眼。猫咪虽然用爪子捂住了脑袋,还是睁开一只眼睛警惕地看他,他走开了,它才安心地闭上。虽然楼梯的木板已经磨得残损了,几乎都有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其中一级木板还缺了一块。不过,这楼梯还是安全的,还没有完全腐朽。
紧跟着,他听见同学刘芳的声音。猫咪直接从楼梯上跳到地上,无声地消失了。
刘芳从楼上低矮的门洞勾着背出来,一边和楼里的人说话,一边迈下楼梯。她个头高大,满脸雀斑,说话声音敞亮。下了几级后,她的背才伸直了。
“刘芳!”我哥哥叫。
“周清明啊!”
“嗯。你们回来啦?”
“开学了嘛。”
刘芳几大步跳下楼梯,站在我哥哥面前。她比我哥哥高大很多。
“我的口琴呢?还给我。”
“我还想留着再玩一个月,再还给你,好不好?”刘芳嬉皮笑脸地。
“不行,都借你一个多月了!”
我哥哥绷着脸,摆明了给刘芳看,他对她这种大块头、好侵占他人财物的女生是多么多么的不喜欢。
刘芳只好带着我哥哥上楼取口琴。
他们走完颤悠悠的楼梯,刘芳在前面弓着背,领他走进女生宿舍里,一走动,全部楼板都发出吱吱声。
这是个没有窗户的大通间,一张张看起来很单薄的小床铺整齐地排列,从屋顶瓦片缝隙透进来一条条金色的光束,像飘带一样倾斜着投落在地板上、床架子上,光束里尘埃飞舞,密集地抖动。我哥哥偏着头,眼睛还没有适应屋内的阴暗,只看着那光束,只想着要小心,千万不能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看呐,那么多尘埃,像小虫子一样啊……
他回避着斜刺而来的光芒,向刘芳的方向顺着床沿移动。
“哎呦呦!长眼睛了吗?”
一声娇嗔连带呻吟,我哥哥这才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个坐在床沿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
刘芳也回过身来:“休得无礼啊,这可是校长的公子呢。”
我哥哥这才看清了坐在床沿的姑娘,面孔雪白,梳两条小辫,穿玫红的秋衣,黑色的裤子,脚上是白袜黑鞋。
“什么公子母子,赔我袜子!”
姑娘抬起她被踩的脚背。她杏仁眼,锥子脸,下巴尖如陀螺脚,窄鼻子和薄嘴唇因为发怒收紧,模样有些滑稽。我哥哥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姑娘连眉都拧起来了。
刘芳拿了口琴过来,将哥哥按坐在姑娘身边:“得了,都是同学。周清明,这是王雪梅,董地中学的,董地没有高中,转来我们班了。”
“那,真的是同学了。”
“雪梅,你就不用要他赔袜子了,他要帮你洗也洗不干净。不如要他吹口琴吧,他吹得很好呢!”
王雪梅笑了。“好啊好啊,我要听北风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她自己哼唱起来。
她的杏仁眼成了眯缝眼,锥子脸变成可爱的小桃形,雪白的,在哥哥的眼前越来越清晰,让他想起春天的玉兰和秋天的莿藜花瓣。
他拿起口琴,试吹一下,感到嘴唇发干,唇内粘膜紧贴在口琴上,稍挪动就有撕裂的感觉,口琴的金属味一直渗进牙缝,渗进喉咙里,他感到喉部发紧。
“口琴,和你唱的,不、不是一个调……”
他第一次结巴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带回薄荷和迷迭香。
因为这个,他在家的时候就有些烦躁,做饭菜没有了向来的热情,寥寥草草,心不在焉。
中午,气温升高,我哥哥的小胸膛里也仿佛有气体开始膨胀,荷尔蒙在他全身细弱的血管里奔流起来。
灵感来临,他找出据说是我母亲曾经用过的竹编小背篓,准备去摘更多的薄荷和迷迭香,还有野菊花,和苦丁茶一起泡,可以替常常彻夜不眠的父亲消消火。
他刚走出家门,我就跟上他了。
事实上,他是想去女生宿舍,不敢上楼,就在楼下,在废墟的周围转悠转悠。他回头看见我,有些尴尬,也有些恼怒,以为我窥探了他心里的秘密。
他迅速调转方向,向无路可寻的旷野走去。旷野不一定有薄荷和迷迭香,但一定有地米菜,小白更正过,应该叫荠菜,但风镇人一直就是这么叫的。
他来到旷野上,远方有一棵树在闪闪发光。它像苹果树,也像杉树,或者是橡树,或者是桃树,也可能是松树,不大,但枝繁叶茂,并且像修剪过一样形状优美。
“紫音,看那树!”
但我奔那些差不多接近我身高的野花去了。
他向那棵树走去,走了很久,那树依然在远方,好像他从来没有挪动过一样。
难道它是不能接近的吗?
他开始蹲下挖地米菜。这里的地米菜真多啊,他准备多挖些,装满背篓,回家做成酸菜,可以够我们吃上一星期。他一边挖,一边抬头看那棵树,它有时候在,有时候又不在。他开始怀疑自己。
“北方那个吹,吹,雪花那个飘,飘。”
他听见了自己的哼哼,从胸腔里发出来,在口腔和鼻腔里引起轻微的共鸣。他再看,那棵树不见了。
四面八方的风吹来,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涌来一团团乌云。乌云翻腾起来,大地上的光芒消失,黑沉沉地,闪电一次次把乌云撕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噼嚓声,我从野花丛中站起来,恐惧地尖叫。
我哥哥笑了。
“谁叫你跟踪我?谁叫你跟踪我?”
大雨噼啪落下,他撒开腿跑了。
暴雨过后,天空比下雨前更加湛蓝,山岗上升腾起一团团湿雾,空气中充溢着浓烈的黄土气息、树根腐烂的气息,以及各种生长勃发的植物、跃跃欲试的昆虫的气息。哥哥的衣服已经被太阳晒干,贴在背脊上。他绕过教师宿舍,穿过大松林,一路向下小跑。通往学校的黄土路上,细石头在他薄薄的鞋底滚过,震得他骨头发痒。
他跑过二层高的教学楼,跑到平整的大操场上。
太阳一晒,黄泥的大操场水汽蒸发之后,恢复了紧实光滑。
他没有停下,但忍不住脱下鞋,赤脚继续跑,脚板拍在清凉光滑的泥地上感觉非常惬意。敲钟人老王在工字房门口挥手,他也将手里的破鞋子举了一下回应他。跑过操场,他停下来,穿上鞋,双腿顿时轻飘飘地如在云端,步伐慢下来,比平时走路还慢。
女生宿舍就在前面。他左看右看,四处寂静,没一个人影,阳光将眼前的世界照得格外明亮,女生宿舍屋顶上长在黑瓦沟里的一丝丝青草也历历在目。
他迟疑着,心里想着该离开,步子却一步一步地迈向前,就像被牵动了一样。世界如此宁静,他心中感到侥幸,虽然阳光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石子都清晰生动,他心里的秘密却只在它该在的地方,就像薄荷的液汁带来的清凉,只在喉咙更深的地方,而迷迭香引起的兴奋,总是隐隐约约地在皮肤下跳动。
他伫立在之前看见刘芳走下楼梯的位置,面向废墟,耳朵听的是木楼里的动静。
楼里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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