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3）
他不知道她们是睡了还是离开了。
如果她们睡了，他一定能够听见她们的呼吸，并从中判断哪一个是刘芳，哪一个是王雪梅。他早就发现，只要他想听，就可以听见各种细小的声音，即使是数百米以外瓢虫突然在灌木丛枝叶间张开翅膀旋转，他也能听见。如果他不想听了，就算是别人在面前大声说话，他也可以听不见。
女生宿舍没有任何声音，那只雪白的猫咪，也没有动静。
他反复回忆王雪梅的声音，很轻易地从她的嘴里流泻出来，很不在意地，像风吹过一样自然。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白头发的喜儿，手臂和腿格外修长，像贴着舞台飞的灰色的鸟，踮着足尖快速移动，手臂摆动出风和雪花飘飞的动作。
他那天见过她以后，总是吹不成口琴，复音口琴的声音好像变了，它是一成不变的男人的声音，永远就是那么一组音，永远是C调。而她唱的，至少是A调。他试着哼哼，也哼不成。如果找不到她，他就找不到她的声音。
他等了很久，时间似乎停止了。
他的手无意识地，将那些野菊花和迷迭香摘下，又掉落到地上。
他终于决定，回去，离开，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小白他们，学校里的所有小孩，可能已经聚集起来，在找他。
离开前，他又不甘心地往王家寨的方向走了几步。
远方就是西河。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到那里去。
这是个可怕的事情，传说去寻找西河的人，都没有回来过。他要不要去，哪怕只是稍稍近前一些。
他听见了水声。水声给他带来喜悦。
一条沟渠依偎着小路，蜿蜒向前。水沟里的折耳根被水流冲洗得很干净，雪白的根茎顶着椭圆的叶片，享受着水流柔和的冲击，叶片背后的猩红色偶尔显现出来。
（“学名鱼腥草！”小白会一本正经地给我们纠正。）
再往前，水沟里出现了金黄的黄花菜。
（“萱草，那是萱草！你可以叫它忘忧草，有很多品种。”我仿佛看到小白眼睛发亮。）
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水里，在路边，它们茂盛，生机勃勃，被流水温柔地抚摸，流水发出呵呵声。
他突然站住了。
前方流水的哗哗声突然猛烈起来，还有不规则的拍击声。
他悄悄往前一些，探头，从一篷蔷薇的刺棵上看过去，看到一个玫红的身影。
是王雪梅！
她的头发在头上扎成两个朝天的鬏鬏，鬏鬏整齐地向后弯出弧度，就像是她头上长出来的两只圆圆的角或者黑耳朵，一颤一颤地随她身体的摆动而摇晃。流水围绕着她，在一片冲击区域被几块青蓝的石头围堵，形成一汪清凉的水潭，她懒懒散散地，指挥王家寨的两个小村姑，漂洗她的被子和衣服。
她抬头，看见我哥哥，立刻喜笑颜开，向他招手。
他僵硬地向她走去，脸上发热，四肢也有些颤抖。
王雪梅立刻将两个小村姑打发走。
她看我哥哥一眼，好像他们已经熟悉得不得了，她朝他抱怨：“真没用。农村的，就是不会做事，半天洗不完一件衣服。”
我哥哥心里很紧张，但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怎么啦？”
“还说，气死我了。屋顶漏雨，把我的床淋湿了，阳尘水啊，乌黑乌黑的，流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大地图！我被子和衣服全弄脏了！刘芳不帮我，儿马婆只想着打她的篮球，屁股越打越大！”
“我帮你吧。”我哥哥不想她继续骂下去。
“好啊，你快点。”
“我昨天，做梦……”
“你洗快点，赶着太阳晒呢！”
我哥哥立刻拿出他5、6岁就开始做家务练就的本领，几分钟内就将她所有东西漂洗干净，晾在干净的大石头上和灌木丛上。
“你比我能干多了！”
王雪梅对我哥哥妩媚地笑了一笑，她的杏仁眼水汪汪的，我哥哥的心跳得厉害了，顶撞他薄薄的胸壁。
他还没有来得及稳定一下自己，就被她拉着往灌木丛阴凉的地方走去。他浑身不自在，想抽出手，却指挥不了自己。她的手软乎乎热乎乎，和刚才被太阳暴晒的大石头是一样的温度，是让人渴望睡眠的那样一种温度。
“不要拉，给老师看见了。”
我哥哥终于使出了力气，从她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她不屑地瘪瘪嘴。
“还没开学，哪里有老师？”
她这个瘪嘴的样子，让我哥哥联想起笑面狐某个瞬间的表情，以及王家寨一个大大方方地偷摘别人家玉米的妇女的表情。总之，这个鄙夷的、不在乎的表情不属于少女。
他又想起一个理由：“听说男女拉手，女的会怀孕；如果女的坐了男人坐过的板凳，也会……”
她“噗嗤”大笑：“女人要怀孕，只有和男人睡觉。睡觉，懂不懂？睡觉才能怀孕。”
“你怎么知道？”
“我妈和我爸睡觉，生了我。我妈和我后爹睡觉，生了我妹妹。”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脸红。她偏着头夸张地看他的脸：“我晓得了，你怕你爸爸，对吧？”
她张开双臂，夸张地四下看，又旋转了一下她的窈窕身段。
“这里没人。”
她再次抓住他。“来，坐这里歇凉！”她将他推坐在地上。
我哥哥紧绷着脸，迅速挺起腰来。
“锤子！不要这么傲慢好不好？”
“不是傲慢……”
“你的手呢？”
“干什么？”
“干什么？”她笑嘻嘻地抓过他的手，防止他缩回去，捏得紧紧的。“我只想看你有几个箩！”
她的鼻息喷到他脖子里，也是热烘烘的。这热烘烘的鼻息里混合着水果糖的气味、婴儿一般的奶味。他身体里的血液顿时往头上冲。
“什么几个箩？”他的身体里发出哼哼声。
她将他的手心翻到自己眼前，掰着他细长的手指一个一个仔细看。她低着头，头发里有皂角味，身上则是香粉和胭脂的气味。这气味，当紫音从穆姝老师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就会嗅到。
“喔唷，看看，只有一个箩！”她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他右手无名指指尖，上面是一个涡纹。“其余都是筲箕！”
“什么箩什么筲箕？”
“有几个箩，就有几个女的和你好！”
“你胡说！”
她笑着命令他：“左手，再看看你左手！”
他用力要挣脱，她干脆将他的手抱住，紧紧按在自己的胸上。他的手臂触到她结实却又起伏不平的胸部，更加心慌意乱，往她手臂相扣的地方攘一下，她不防，松开，他立刻跳起来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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