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九七二年秋至一九七六年夏(1)
我哥哥14岁多了。他已经读了7年书,小学5年,初中两年。接下来的这个秋天,他要升高一。新学年开始前的这个星期,他一直若有所思,六神不定。有天下午,他去以前的教师宿舍找迷迭香和薄荷。
他已经很多次来这个地方了。
自地震震塌了房子以后,新的教师宿舍另外择地而建,哥哥总是不时要来这个废墟。他在找什么?弟弟的小皮球?外婆留给他的陶制羌笛?我用糖纸折的小舞女?总之,当我们住到松树林背后高地上的新教师宿舍后,离风镇近了,离西河远了。我们的新家空空的,铺床的稻草很新鲜,金黄黄地闪光,稻香浓郁。地上的泥土还不够夯实,扫帚一扫,立刻黄尘扑鼻。
哥哥在新家里一天天烦躁不安。他长高了,脖子明显地变长,脸颊更加消瘦,头顶黑色的波浪形卷发非常浓密,一直垂到右边太阳穴上。他唇上的一层绒毛,颜色明显地变深了。
“哥哥,哥哥,爸爸叫你半天了,怎么不答应?”
弟弟一直留意着,只要发现他在发愣,就使劲推他。
“我丢东西了。”
“丢东西了?你丢了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你到底丢了什么?”
“很多。很多东西。”
“哪里丢的?”
“废墟里。”
“走,我们去找。”
“我不要你管!”哥哥粗暴地将弟弟挡开。“这个事情,不许你和任何人说!”他走到家门口,回头瞪弟弟一眼。
在我记忆里,哥哥发火,也就是这一次,刚好是在他的青春期。那以后的,他日渐沉默、隐忍、忧郁,最后变得温和、温驯。
哥哥第一次走近废墟时,非常吃惊。残梁断壁都被王家寨的乡民拿去当柴火了,废墟上已经长满野花野草,在阳光照耀下,蜂飞蝶舞,十分茂盛。
这里有他记忆里的家,一盏煤油灯下的小书桌,用手帕反复抹拭后放在窗台上的口琴,阴暗的屋角竟然长出一株黄绿色的桃树细细的苗……一切都不复存在,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看那些花草出神。
从上午一直到傍晚,他就在太阳底下坐着,发现原来这个地方,太阳竟然可以照耀一整天。以前住在木板壁的房子里,窗户小,木条镶嵌的细小格子像筛子似的,夏天要防花脚蚊子和苍蝇,冬天要御寒,一年四季都用黄草纸糊着,屋里光线特别暗,从早晨开始就是半明半暗的,人的情绪也阴阴郁郁,懒言少语。那时何曾想到过世界原来如此明亮!
太阳像熨斗,先是熨烫他的右脸,然后又熨烫头顶,到午后就一直熨烫他的左脸。他心中感到温暖和欢喜,眼前是一蓬蓬高大的迷迭香和开满金色花朵的野菊花,在它们枝干的缝隙,可以看见一丛丛低矮的油绿的薄荷。
世界如此明亮,花草如此疯长。世界如此寂静,花草的盈盈笑意就在枝叶间荡漾。蜜蜂的声音一直嗡嗡地叫,催眠他。
在蜜蜂忽远忽近的声音里,好像还有更清晰的远方的声音,他说不清楚那是西河的湍流,还是远方陆家大山的林涛。
阳光在迷迭香和野菊花的上面,在远处的村寨和峡谷茂密的灌木丛上,形成一团团光雾,并且不断变化着形状和颜色。
他很多次撑不住要睡着了,又不愿错过眼前各种景致变化的细节,不愿错过蜜蜂和白蝴蝶、黄蝴蝶们的舞蹈。蜜蜂总是独自忙碌,花瓣一般的白蝴蝶和黄蝴蝶,总是成双成对地翩翩飞。他使劲眨眼睛想看得更清楚,结果眼前浮现一簇簇七彩星星,从他眼皮的每一次眨动里爆发出来,充满了宇宙……
他倒在废墟边的石头上,睡着了。只睡了那么一会儿,肚子里翻腾的饥饿感将他唤醒。不止是饥饿,还有疼痛,好像有条小蛇就在胃里由里朝外地咬。他头痛欲裂,鼻孔干燥如火。头痛和胃痛轮番上阵,他已经说不清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好像只有四肢完好。但无论手臂和腿,想抬一下都那么无力,像布偶的东西,已经不听他指挥。他的额头上、脖子里渗出一层又一层汗水,身上的衣服本来是父亲的旧衫,此时湿透后贴着皮肤,感觉很沉重。
他口焦舌燥,眩晕得睁不开眼睛。
“我要死了吗?是不是我要死了?”
他挣扎着爬到花丛边,伸手摘那些黑油油的薄荷。
大自然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连一只金龟子都活得那么快活。
“我不能死!”
他将一把绿叶填到嘴里慢慢咀嚼,顿时满口清凉。再将这些清凉的渣和汁吞下去,喉咙里的灼热之火立刻被扑灭了。他继续等待,等它们顺着胃壁流进胃里,肚腹里的疼痛好像也慢慢减轻了。
他喘息着,继续咀嚼绿薄荷,直到浑身清凉、舒服。吃光了绿薄荷,他不再疼痛和发烧,但饥饿感越来越强烈。一阵冲动之下,他又开始吃那些迷迭香细长的叶子,味道有点辣,有点怪,刚吞下去的时候差点呕吐,但吃多一些以后,就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香味。
就是这种香味彻底平息了他的胃痛。
他将这两种植物带到教室宿舍,请笑面狐辨认。
笑面狐看一眼,抽抽鼻孔:“这个是油安草。这个是泥鳅菜。这些,我们风镇人都不吃的,味道怪得很。”
敲钟人老王坐在传达室门口看报纸,他又去找他。
“问小白,小白一定知道。”老王说。
宿舍前的空地上有张用石头垒成的棋桌,小白除了傍晚、周末和老师们下各种棋,其他时间基本看不见他的身影。老王知道他躲在大家找不着的地方读书,《本草纲目》、《芥子园画谱》,弄到什么看什么。
哥哥找遍学校和周遭,最后在空旷的田野上农人遗弃的窝棚里找到他。窝棚是为即将收获的粮食守夜用的,冬小麦和油菜籽已经收割一空,窝棚也破破烂烂,四处透亮。
“欧阳璞!欧阳璞!在吗?欧阳璞!”
哥哥叫他的大名,他听了几遍,大概确定准了是谁,才从破窝棚里伸出小脑袋。他脸庞瘦削,五官清秀,脖子细长。
“像鸟一样。”哥哥笑了。
“像鸟?谁像鸟?什么鸟?”他还在书里回不过神,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说你像鸟,长颈鹭鸶。”
“哥哥啊。”他从窝棚里跳下来,打了补丁的裤子显然也是大人的裤子改的,并且穿太久了,已经变短,宽敞的脚口在膝头下小腿处扇动,露出两条细瘦的足踝。
“哥哥什么事?”他很乖地问。就是他这种乖巧,让哥哥对他十分疼爱,远胜过疼爱弟弟。
“这个,是什么?笑面狐说这个是油安草,这个是泥鳅菜。”哥哥数着手里的植物,在小白眼前晃动。
小白仔细看,肯定地说:“这个是迷迭香,这个是薄荷。”
“迷迭香,薄荷。迷迭香,薄荷。”
哥哥在心里反复念叨。
他再去废墟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片永远被阳光照耀的废墟,这些繁盛的花草,迷迭香和薄荷,就像他心中的某种希望,这些美好的植物啊!大家只喜欢酸菜和辣椒,喜欢大蒜和花椒,尽管缺少食物,也从不会前来采摘它们,对这种芳香之物视而不见,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他没事就来看看,不时摘一把回家,添在菜肴里。他估摸用薄荷炒黄鳝会去除黄鳝的泥腥味,果然。于是,他鼓励弟弟和小白去田里捉黄鳝,深夜了仍然忙碌着剔骨、加薄荷爆炒,让大家大大地饱了一次口福。他坚信迷迭香不仅可以让肉和油渣不腐烂,让紫茄子、白茄子不腐烂,还可以让经常傻乎乎的妹妹变得聪明些。即使是炒一锅土豆泥或者煮一碗四季豆,他都往里面添加迷迭香。
可惜,那时候的我对所有香味过敏,并常常因为嗅到各种瓜腥味和豆腥味而呕吐,一直高度警惕地拒绝吃他的薄荷和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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