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死别
钟莘栎醒来的时候,天色微亮,公仪陵已然离开。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的声音,整个王府一片死寂。
只是一年的光景,拉着她去包饺子的银稚死了,和她一起送铜钱的顾琢玉也死了。
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人了。
她拖着病体走去厨房,几个厨娘正围在一起包饺子,她也上前同她们一起包,然后着人去请青梨。
青梨到的时候,小厨房里只有钟莘栎在等他,她正捞着锅里煮好的饺子。青梨走上前准备帮忙,她却固执着不让他动手,他便只好坐在一边等候。
钟莘栎捞好两碗饺子后,并没有停手,而是重新拿了一个碗,又在锅里捞来捞去,盛好后放在了桌子上。青梨在看到那碗里的东西后,表情一瞬间凝固——那碗里的每个饺子都捏了标记,薄薄的饺子皮里隐约还透出枣子红润的色泽。
“你还记不记得她当时说的话?”钟莘栎端正坐到了他的身前,轻轻地说道。
“……属下,记得。”
当时那个俏丽的姑娘一边做记号,一边梗着脖子说道:“新的一年,发不发财,有没有福气,还是得靠自己。”
后来呢?她未能得偿所愿,而他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青梨,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青梨呐呐道:“为什么要选属下,属下和他们是一伙的。”
“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钟莘栎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青梨羞愧地闭上了眼睛,说道:“王女有何吩咐,属下……定竭尽所能。”
他明明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卑劣,一样骗人情感。
“身不由己太久,我想为自己做一次主。”
“什么?”青梨错愕道。
钟莘栎神秘地笑了笑,说道:“我想离开公仪陵。”
“他不会轻易放过您的。”青梨摇头道。
“顾琢玉曾说他有一个法子,一直随身带着,我因他之死一时忘记。如今顾琢玉刚在顾家那边下葬,我请你……待到时机成熟,把我带到顾琢玉墓前,寻找逃离之法。”
这谎撒得很不成熟,青梨心觉有异,却察觉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好在她殷切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那么,王女,何为时机成熟呢?”
钟莘栎轻轻笑了,她说道:“到那时你便明白了。”
……
正月初三的那天,从清晨起,天色便乌压压的,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公仪陵带着手下去寻钟莘枫的下落,正在向东追寻时,留在楚王府的人前来禀报道:“钟莘栎逃跑了。”
听到这一消息的公仪陵额头暴起青筋,眼底十分怨怒:她怎么敢逃?
“她往哪里逃走了?”
“好像是往西边去了。”
另一个手下听到后连忙劝诫道:“公子,钟莘枫逃亡方向是东边,若是去寻钟莘栎,她一定会带着精兵成功逃走……不如分出几个人去寻钟莘栎,您带着我们继续追钟莘枫!”
公仪陵咬着唇,很快下了决定:“你们几个继续追钟莘枫,剩下的同我去找钟莘栎!”
手下劝不住他,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风一般地离去。
钟莘栎如今的身体是越来越扛不住了,她快跑了几步,便连连咳出好几口血。青泽心疼得让她慢点走,别跑太快,可她却摆摆手,说道:“得快吸引走公仪陵,为大皇姐的逃离争取机会。”
“你打算去哪里?”
钟莘栎跌跌撞撞地跑着,一眼瞧到了不远处高高的城楼,她眼睛一亮,说道:“我们去楼上。”
她向上跑着,青蓝色的裙裳融入天色中,被风吹扬,像一只奔赴自由的蝴蝶。
这样绝艳的画面,落到了公仪陵的眼中。
他没去深思她为何会往高楼上跑,他只知道奋力向前追去,想将那只蝴蝶捉下来,扯掉她的翅膀,让她再也没有办法飞离他的身边。
……
洛川身上的毒每逢年关便会发作,是以他这几日都躲在一个地方硬熬,待熬过那阵伤痛,才踏入已然被南炎控制的东乾皇宫。
郑清予正在钟昭澜的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几日钟昭澜的病越发严重,而她身上的毒却找不出解决之法,几日焦灼,已然让郑清予乌亮的发间生出了几根白发丝。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钟昭澜伸手抚上他的发,说道:“阿予老了,朕也老了,有些事,分明已经久远得像是上一世的样子,可你少年时总跟在我身边的画面,就好像还在昨日一般。”
“澜姐姐才不老呢,阿栎都还小,我们还得看着她长大,怎么能老?”
“阿栎……她已然长大,今后东乾,就交给她们姐妹守护了。朕这一生被皇权桎梏,错过太多,失去太多,如果有来世,可不想再回来。”
洛川抬步进来时,便看到两人相望凝噎的模样,深情款款,令他恼怒。
他本以为这二人看到他都会是震惊愤怒的表情,谁知郑清予一脸激动,而钟昭澜的目光在一瞬间喜悦后便沉寂下来。
“洛川哥哥,你还活着!”郑清予站起身,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却迟钝地发现他面目不善,不由得惊恐地向后退了退。
“阿予,还不明白吗?他就是南炎谋乱的幕后黑手。”钟昭澜一瞬间想通了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悲愤地看着他。
郑清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洛川,说道:“洛川哥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洛川冷笑道:“不这样做,难道任由她利用完我后便弃我如敝履,什么代价都不需要偿还吗?”
“你在说什么……什么利用,什么代价?你是说澜姐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怎么会……”
“怎么会!”洛川飞快地打断他,说道,“别总装这么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无辜模样,我竟然还上了你的当!当初就应该放任你在河里淹死,这样就不会一边被钟昭澜骗身骗心,一边被你们蒙在鼓里,任由你们背着我搞出了钟莘栎那个小杂种!”
说着,他抬步上前一把扯开不知所措的郑清予,拽住钟昭澜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拖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
“钟昭澜,你到底有没有心啊?是你对不起我,为什么现在你的眼神里一点歉意都没有!”他卡住钟昭澜的脖颈,不住地摇着她病弱的身体。
回过神来的郑清予从一边爬起来,慌张去扯他的手,说道:“洛川哥哥……你快停手,你误会了,阿栎是你的女儿!”
癫狂的洛川拾回了一点神智,他鄙夷地看着郑清予,问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为了让我放过你的妻女,连这种恶心人的话都说的出口。”
逼急了的郑清予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裳,将右臂上的印记给他看:“澜姐姐从没有碰我,我还是处子,又怎么能和澜姐姐有孩子!再者说,你没有见过阿栎吗?她的眼睛鼻子与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再看看她和我有哪点像!”
洛川双目震惊地回看钟昭澜,却见她心如死灰,失望地看着他。
“是假的吧?”他赤着眼睛问她。
钟昭澜推开洛川的手,说道:“当初我隐瞒我已有王夫的事实与你在一起,是我之过;没有处理好与王夫的关系,让他背着我向你投毒,也是我之过……可你要报复我便是,为什么要伤害东乾,为什么要伤害你的女儿!”她越说越激动,扯住了洛川的衣领,戚声道,“你知不知道阿栎从你手下逃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快要死掉?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在作孽你知道吗!”
说着,她剧烈地咳嗽出来,一股股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吓得郑清予连忙扑上前为她救治。
洛川愣在一边,反复说道:“我不信,你们总爱骗人,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不会再重蹈覆辙……”可他的表情,又不像是不信的样子,好似心中天人交战,一时没了主意。
郑清予顾不及好好对他说话,双手忙着救钟昭澜,随口道:“你们南炎不是什么都会吗?你去找阿栎,去滴血认亲,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看着钟昭澜的血越吐越多,洛川像是被烫到眼睛一般,不愿继续面对,转身逃离了这个地方。
对,去找钟莘栎,去看看她是不是他的女儿。如果他们再骗他,他一定一定会把他们给杀掉!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的坚持,怎么会是错的呢?
……
跑到城楼上的时候,钟莘栎便被一个冰冷的剑刃抵住脖颈,她转身看到身后的人,眼前是一片苍白。
下雪了。
公仪陵握剑的手在发抖,他气得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厉声道:“跑啊!接着跑啊!”
钟莘栎眼睛里终于浮现出恐惧的情绪,令他慢慢地兴奋起来。
“我说,你跑啊,你敢继续跑,我就打断你的腿,敢再跑,我就杀了你。”
害怕吗?害怕就乖一点,别再闹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若敢跑,我杀了楚王府所有的人!”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我不敢了……”
这话没什么真心实意,临到终了,她估算了一下城楼上到地面的距离。
听说人跳楼的话,摔到地上,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他们会清晰感受到浑身器官摔得稀烂的疼痛,然后在无尽痛苦中,慢慢停止呼吸。更何况还有可能摔得稀烂,不大好收殓。
还是不要跳楼了。
她的目光回拢,落到了公仪陵的剑上。此时他因她的扮弱而尤为兴奋,兴奋到剑尖微微颤抖,大抵能很轻易地被她控制住。
她想起顾将军便是在战场上自刎而死的,一国将军,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青泽,我突然想到,还是心爱的人死在手里最痛,比亲手逼死还要痛。”
身边风雪有加重的趋势,模糊了公仪陵的双眼,待他抬起一只手拨开落在长睫上的雪时,另一只手上的剑突然被强力拽着向前刺去,划裂了她白皙的脖颈。
她的手握着剑刃,滴答滴答地淌着血,而她的脖子骤然喷出更多的鲜血,溅到了愣怔中的公仪陵脸上。
剑应声而落,她倒在风雪中。
蝴蝶飞不出他的桎梏,所以决绝地选择碎在他的掌心,以死祭奠这此生不可求的自由。
公仪陵回过神,扑跪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仓皇地捂住她的伤口,却发现那血透过他的指尖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没有休止,好像要抽干她所有的活力。
“快,快去请巫医!去叫人!”
公仪陵的眼睛里坠下了泪,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脸上,令她短暂地睁开了眼睛,她咳着血,说道:“你说过……若我死了,便会放过楚王府的人……我,做到了……你要,说话算话。”
“别说这种话,别说……”感知到她伤口中的血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加剧涌出,他淌着泪,哀求道。
她自顾自继续说着:“如你所愿……我把命还给你。”
她脖子上被剑划破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着血,让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嘶嘶”的喘息声。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的意识慢慢变得迟钝。时间停滞,她闭上了眼睛,连最后的呼吸声都消失在风里。
公仪陵摇着头,喉咙哽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泪代表了他悲恸的情绪,从眼睛里倾泻而出。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怀里的人变得冰凉,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故意气你的……我没有想要你死的……”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静静地卧在他的怀里,连声息也消弭。
她终于变成了他想要的乖顺模样,只是没有了呼吸。
公仪陵抓住她的手,想要和她十指相扣,好像只要那样,她就不会离开自己一般。自欺欺人至此,终究在她的手失力从他掌心垂下时崩溃。
“阿栎,你不要再吓我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眼泪滴到了她的脸上,很快滑下,与她的血融在了一起。他疯魔似地抓起她垂下的手,让她的手贴上了他的唇。她的温度比雪还要凉,所以他自欺欺人地呵气想要她暖起来,终究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再次垂下。
错了,都错了,他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要吓她,为什么要把她扔在牢狱里折腾去了她半条命。他真的开心吗?他不想同她赌气了,都是他错了。
“你一定是气坏了,所以这样吓我。我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少女在他怀里沉眠,连同他为爱跳动的心,一同死在这漫天飞雪中。
他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隐约看到怀里的人儿活了起来,嬉笑怒骂,生气十足。
“阿陵,我们永远留在桃源乡好不好?”
“我再问你一遍,放下现在左右的一切,与我和无忧一起,寻个桃源乡一般的地方,好不好?”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无数个记忆重叠在一起,他痴痴地笑了起来,说道:“好。”
没有人应答,死去的人还在流失着温度,直到抱着她的他感觉到冰冷彻骨。
太迟了。
他应该早同她说自己会带她离开的,而不是为了解气,一直要她去死。
他怎么那么坏,他怎么能那么说?
他颤抖地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伸手去捉她软绵绵的手,用力地攥进手心里,喃喃道:“这里太冷了……你带我走吧……”
“你不能一个人走,无忧会想你,我也会。你答应过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还有小瓷兔儿,”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来,说道,“你说过你要亲自告诉无忧,这是我送她的礼物。她还没有长大呢……”
他记得为了牢中的自己,一向与人为善的她生气地惩罚了狱官,后来还一直哄着受伤的他。
他记得她拖着重伤的他,哪怕肩膀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也一声不吭,不愿意将他放下。
他都记得,他都知道。
她要他别再卑微地做人,同他说人生而平等,要给他别人都不曾给过他的尊严与爱。
她是这个世上第一个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人,是唯一爱他的人,她与他孕育了爱的子嗣,他曾真的以为他们会天长地久,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什么都没了。
手下看着公仪陵抱着僵硬的尸体又哭又笑,惊惧地去寻青梨来。青梨到的时候,便看到公仪陵抱着小王女,结结巴巴地唱童谣。
那时她要他唱歌,他说他不会,但是不忍她失望难过,所以偷着去学,只是还没来得及唱给她听,她便死了。
声声如泣如诉,唤不回远行的亡灵。
青梨终于明白那日她的意思。
她没想逃,她想求他将自己与顾琢玉合葬在一起,连一具尸体也不要给公仪陵剩下。
与他同时前来的还有洛川,他看着那个被别人说是自己女儿的姑娘,静静地躺在他的爱徒怀里,像极了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再也没有睁开的可能。
见到洛川来了,公仪陵突然抬起头,疯癫地说道:“师父,师父你快看看她,这是不是有人易容成她,死的不是她,对不对?”话虽然这么说着,抱着那“冒牌货”的手却一点也不松,还在隐隐发抖。
洛川没有理他,而是跌跌撞撞地径直上前,拿了只南炎用来验亲的结血虫,眼睁睁地看着它吸了自己的血后,爬到了小姑娘的手上。
他身形晃了晃,被一旁的青梨扶住。青梨看到自己一向冷漠的师父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张的情绪,接着被他推开,看着他逃也似地跑下了城楼。
公仪陵抱着钟莘栎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任由雪积在他的身上,好像要同她一起在这里冻成冰,再也不分开。
太阳下山的时候,四野无光,青梨走到了眼泪流干的公仪陵身后,将他一掌击昏,而后抱着僵硬的钟莘栎,离开了城楼。
小瓷兔儿随着公仪陵倒下的动作而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一同那支她赠予公仪陵最后却用来刺伤他的银簪一样。代表了他们的爱,以死句读。
明天很快就要来到,一切好像并无不同。
只是一个小女婴失去了母亲,一个女帝失去了女儿,而一个疯子失去了爱人。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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