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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日


文沭见不得女子受委屈,满口打抱不平的话就要压不住,恰在这时,门口一个人负手渡步地走了进来,未开口先朗笑了一声:“许久未见是本公子孤陋寡闻了,怎么不知道沈公子要成亲啊?”这声笑如一声惊雷,沈煜脸色僵了一瞬,文沭满嘴的教训也吞了下去,一时间,眼瞧着要骂起架的大堂,有种风雨欲来的安静。

        来人穿的很是体面,生怕人不知道他的身份,锦帽貂裘地裹了一身,富家公子气浓的要熏死人,眉目五官生的很是平常,一副持高自傲的糊了满脸,还在假模假洋地装和气。他说着话的功夫,视线一溜,看见了沈煜身后的李小,忍不住咂了砸嘴,半酸不酸地敷衍道:“沈公子好福气,李家与沈家,一个治病救人,一个受人学识也算天作之合,若真能就此结了良缘,也是为咱们黎县添了喜气。”

        “傅公子。”沈煜没接他这句官话,收拾了脸上的怒色,对着傅怀远行了一礼,将李小往身后挡了挡。

        这位傅公子是傅文韬的独子,俩人曾经一同读书,勉强算作同窗,不过沈煜一向看不惯他浑身上下的纨绔,平日里见面打个招呼就算也从未深交过,沈老爷曾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少与傅怀远来往,民不与官斗,一旦惹上了官司是非,普通百姓只能牢里吃苦,那位傅大人是绝不会大义灭亲。

        黎县出色的女子并不多,李小算是拔尖的清秀,傅怀远曾三番四次纠缠过李小,被他爹嫌丢人,硬是给关禁闭断了念想,在那之后他便出门了,如今才回来就有美人养眼,看来是天公要往他床上送美人,他躲都躲不过。

        傅怀远满腹心思盘算着拐走美人,没打算跟他们多说,他虽然不耻下流,但还没有到强抢民女的份上,这事要是传出去,不用别人,他爹就能大折他的腿,况且,李小对自己多有防备,肯定也是不会去的,因此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惊动他爹又能让李小乖乖跟他走。

        傅怀远嘿嘿一笑,径自走到沈煜身前,笑道:“今日能在这遇见沈兄是难得的缘分,沈兄可否赏个脸,到我府中喝杯酒,以叙旧时同窗之谊。”

        沈煜早跟他没什么交情,当下不冷不热地避开他的手:“祖父还有要是差遣,就不陪傅公子,况且,眼下郡主丧期未过,傅公子官府亲眷,不该先犯了规矩。”

        “规矩?”傅怀远被教训了一句,嗤笑一声,这黎县都是他爹的天下,规矩还不是随他心意,高兴了就图个新鲜,不高兴了还不是废纸一张。

        见他不为所动,傅怀远眼珠一转,投其所好,在沈煜耳边小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出门在外,收藏了一些绝本史册,知道沈兄爱好此道,特意为沈兄留下了。”

        前人的孤本遗留可遇不可求,千金都换不来,沈煜被软绵绵地戳了一下,当下有些动摇,傅怀远瞧他犹豫不决的神色,伸手揽过他的肩头,乐道:“沈兄不妨去看一看,若喜欢我便忍痛割爱,送给沈兄也无妨。”

        沈煜想着天色还早,去看一眼也无妨。刚要开口答应,李小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李小对他虽然可有可无,但好歹是个女子,他若一答应就是送羊入虎口,沈煜这点是非还是明白。

        “多谢傅公子好意,我们还有要事要办,先走一步了。”

        傅怀远不冷不热地瞧了李小一眼,口气不似方才客气:“李姑娘不去吗?”傅怀远见李小站着没动,继续道:“我府上有美酒佳肴,李姑娘操劳辛苦,总该吃顿好的尝尝鲜。”

        李小脸色难看,低着头没回答,正打算从他身边溜走,傅怀远一把将她拦了下来,大概是挤出来的几滴耐心终于耗尽了,嘴里哼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两个持刀的衙内,从门外走了进来,顾洛书眼见着要动手,当下就要上前,被文沭按住了,附耳道:“别生事,此人是傅文韬的独子,闹起来吃不了好,傅文韬眼下是惊弓之鸟,你惊了他岂不是白跑一趟。”

        顾洛书瞧着被衙内押走的俩人,还是不放心:“此人非善类。”

        “你放心,我瞧他对那姑娘挺稀罕的,性命应是无虞,就算要吃热豆腐,也该床间事星夜了,今晚我帮你去探探。”

        漫天飞雪却越下越大,搓棉扯絮一般落下来,来的并不汹涌却似乎想一夜之间把黎县埋了,文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药炉上的火尚未熄灭,药汤却已经要凉了,她用手隔开凛冽的寒风,一路沿着小院摸黑急走,最后在一间屋子前站住了。

        灯火并不明亮,像是灯油快要耗尽了,还在不知疲惫地煎熬,透着一股压抑的昏黄。

        这点微末的光打在她身上,似是悄无声息的暗流,戳穿了她的雄胆,难得让她有些惧怕。

        脚步似是被胶黏住了,有些不听使唤,挪也挪不动。

        这间屋子住着李小的母亲,李小出身卑微,家境也是百姓中的下等,一直过着愁吃愁穿的日子,在别人家的孩子一句喜欢,就能要到心爱的东西时,她却盘算着这些钱够不够给母亲吃药,没有钱能花在自己身上,大冬天的手生了冻疮,都舍不得休息几日让自己歇一歇。

        一个女子大好的光景,就被她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以至于她看似落落大方,实则很是自惭自卑,在人前也很避讳母亲的病,大概是难得有个人听她说几句心事,有时候俩个人唠起来,文旌能从李小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个前因后果。

        李小的父亲十七年前病亡,她母亲便思念成疾,郁郁寡欢,好好的一副身子被痛彻心扉铸成了空巢,久病不愈,那时候李小才五岁,起初的几年仗着年轻,李小的母亲还能拖着病体照顾她一二,可这几年奔波劳碌,又吃不起好的汤药,久病落了沉珂,病况愈发来势汹汹,几乎连身子都不能动了,吃喝拉撒都要在床上,李小不好意思让她来替自己尽孝,只让她没事劈柴烧水,上山采个药。

        她很听话,没事也不来这边瞎转,只是今天李小说去帮沈煜送字画,这一去就是一整日没回来,她担心沈煜色胆包天,二次去翻过沈家的院子,可沈家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她瞧着天色先把李小备好的药煎了,因为有些药一旦差了时辰,就一点药效都没有了。

        打算着替李小喂完药再去寻她回家。

        文旌一念及此,也不敢多耽搁,当下深吸了口气,给足了自己跨进门的勇气。

        方一推开门,一股骚味和药味便直冲而来,像是误闯入了茅厕,还有久不洗澡的汗味,这几种味道单拿出一种,已经很是无法忍受,此时混在一起,稍微干净些的便能立刻吐出来。文旌却仿佛没闻见,径直朝床边走了过去,几步路的距离跋山涉水一样,等到她坐在了床边,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手心里都是冷汗。

        李小的母亲缠绵病榻日久,不能动,不能走,也吃不进去什么好的,筋肉都被磨得不剩下什么,明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眉梢嘴角已经拉了下来,颧骨突兀地挂在脸上像要破皮而出,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整张脸可以说是面目全非,露出了骷髅的轮廓,裹着一层不像人皮的皮。

        文旌见过马革裹尸,面对过千军万马,可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行将枯朽的时候是这样触目惊心。

        明明没有血光,没有刀影,可她就是觉得害怕,时光就像一把刮骨刀,任你如何眷恋,如何放不下,如何病痛煎熬,还是会一刀一刀剜走人的生气,刮的你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或许这世上最公平的就是生与死,不论王侯将相、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生让你无法选择,死却都是一样要死。

        文旌看着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不知道透过她的脸想起了谁,许久之后,她颤着手指在那皮包骨的脸上,,似乎怕触动了什么,在那张脸上悬空着犹豫了许久,这才缓缓将手落下,极尽温柔地摸了摸。

        有些事,她极尽所能去躲去逃,可总会在似曾相识面前,推开落锁的心门,那些被强压下的东西,就像洪水猛兽接踵而至。

        七岁之前,她住在文珩的小院子里,俩人同吃同住,无时无刻不能照面,父女之间,血浓于水,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在她刚懂得起早问安的时候,她无数次跑过文珩的房间,都被他拒之门外,避而不见,她在晨雾缭绕里站过,在星子露天下等过,也在细雪伶仃下盼过,现在想来,那时候她年复一年,无事可做,望眼欲穿也等不着文珩一面,更别说,能听他说两句温言细语,嘘寒问暖了。

        有人说,文珩是不喜欢她才不愿意来见她,可她什么都没做过,文珩怎么就不喜欢她了,她想不明白,几次三番被冷落,满心期许挨不过人言,渐渐那些不喜欢也被她当做了原来如此。

        文珩年少时久居西北清俭贯了,哪怕回京以后承王袭爵也养不出被人伺候的毛病,吃喝都要自己动手,偌大的王府家仆两三,除了跟在他身边日久的余叔再没有闲人了,她就更不用说,若不是碍于她年纪还小,文珩允许奶娘与她同住,她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相比她而言文珩更喜欢文璟多些,时常将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走到哪儿都知道他是文珩的爱子,淮亲王府的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王位,包括,文珩手中的三十万兵权,而她一个女子将来出嫁了,便什么都不是了,文珩自然不看重她。

        有些事一旦想明白了也就那么回事,不痛不痒揭过去就算了。

        文璟在家总是腻在她的院子里,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兴致勃勃给她讲讲外面预见的大事小情,偶尔出一趟远门,给她带回来帝京没有的东西,吃穿用度,变着花样哄她开心,可越是这样,她就觉得王府偌大方寸实在无聊的很,也越想亲自去看看,就像她关不住满心好奇,王府的大门也关不住她。

        文珩不让她出门,哪怕她带着人出门,文珩也不许,并下令府中人对她严加看管,余叔很听话,天天搬着凳子,一壶茶,一捧瓜子,守在大门口,边吃边喝,一坐就是一天,就怕不留神让她溜出去自己担待不起,好像外面藏了什么猛兽能一口把她吃了。幸得奶娘心疼她,看不惯她闷闷不乐的模样,明里暗里帮她打掩护,趁文珩不在家,她才能出去见见世面。

        她喜欢坐在街角,看那些孩子三五成群,蒙着眼睛玩抓鬼,抓的人总是不开心,噘着嘴受了天大的委屈,躲的人有时候蹑手蹑脚上了房梁,看见她会对她嘘的竖起手指,她便听话地默不作声,看着抓鬼的人总也脱不下鬼的身份,暗自偷乐,就好像她也是其中之一,不被任何人排挤。

        亲有女,父别居,王非固守不兴稷,六煞现,死道边,四时和润山河安……

        这首童谣没有名字,曾在帝京被传的沸沸扬扬,屡禁不止,圣上下令,若再有吟唱者,按律当斩,直到大小斩了数人,帝京百姓这才当了真,视其为禁忌,只字不提,才刹住了这股童谣歪风,但孩子间打闹嬉戏,免不了会哼上两句,就像入伙帮派的盟誓,有人不会就会被孤立,好巧不巧,她就是没听过,大门不让出,二门不许迈,文珩让她闭目塞听,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听了好几天,才断断续续能背下来,自然也不懂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只要她会了,那些孩子就会带她玩。

        “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那次文珩去了西北,王府没人,她便也懒得回去,索性坐在长街尽头,背着他们朗朗上口的童谣,那孩子蹲在她身前比她矮了半头,好奇地看着夜不归家的怪人:“你不会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吧?”

        文旌还没被人担心过,茫然间有些受宠若惊:“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那孩子追根究底。

        文旌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儿。

        那孩子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恍然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家里没人来找你,对不对?”

        “我是偷跑出来的。”文旌呐呐道,没人出来找才正常,若有人出来找,就是来抓她了。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你娘这么厉害吗,我娘可不管我,我娘说在我读书之前,随便我玩。”

        “我还没见过我娘呢。”文旌咕哝道,她不是没问过,只是每每问起来,府中的人对她缄口不言,文璟倒是说话,只说母亲身子不舒服睡着呢,什么时候问,什么时候都睡着,她自然不方便去打扰。

        “那你爹呢?”那孩子追问。

        “我爹出远门了。”文旌拍了拍衣裳,觉得很没意思,转身就要走,谁知道,那孩子失望地啊了一声:“那还是家吗?”

        那还是家吗……

        文旌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缺了什么的感觉,忽然裂开了口子,家是什么模样,在她眼里就是一个院子,一个人,文珩讨厌她,她便不去碍他的眼,他在府中,她闷在屋里,俩人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一面,至于所谓的娘亲,她根本就没想过,这就是她的家了,无人问津,冷暖自知,各过各的生活,谁也不相交,难道还有别的模样吗,可她从那孩子不可置信的脸上,隐隐觉得就是还有别的模样。

        “你无处可去不如上我家,我娘做饭可好吃了。”那孩子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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