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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公子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黛青男子将同伴拉到了一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出城之前你答应过我,这一路上绝不惹事生非。”

        水蓝布衣的男子没有反省的意思,挤眉弄眼地朝身后努了努嘴:“我那是在帮你做戏,你没看出来那老头不安好心,想榨你的油水喝,咱们现在是投奔亲戚、无依无靠的‘落魄子弟’,他要多少就给多少,岂不是显得你很有钱。”

        黛青布衣的男子正是顾家公子——顾洛书,而他身边这位同伴,就有点一言难尽了。那日他孤身一人行到城门,好巧不巧的碰见了出来偷酒吃的文沭,帝京上至群臣,下至百姓都知道涟亲王府的世子,行不端,坐不正,花天酒地里成精的一个主儿,郡主发丧皇上把能禁的都禁了,他正闲的发慌,看他一副要长途跋涉的模样,忙将他按住了一通打听。

        顾洛书支支吾吾地说有事要办,却没说具体什么事情,这位世子大概是觉得他遮遮掩掩的模样,是有什么新奇的事情,不好言说,他正好在帝京待的烦闷便死皮赖脸地跟着出来了。

        顾洛书碍于他们相交数年,不好拒绝,此时才有些后悔,轻信了他那句浮云似的保证“绝不惹事生非”。

        一路上文沭发现他没挑山清水秀、繁华大都的地方走,反倒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凉,直到一只野鸟逃荒似的飞过,在他头顶上拉了一泡屎……在他再三逼问下,顾洛书才说了实情,左右都走到沧河地界了,地方是偏远,但跟死气沉沉的帝京相比,这偏僻之地还算有点意思,便一直赖着没走。

        “你把傅文韬闹来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文沭听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副“你糊涂了”的嫌弃:“傅文韬一方为官,不会来管闲事,就算是当今天子管天管地,也管不了百姓拉屎放屁。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都不会做,他一方父母官更懒得管。”

        为官者大多私心甚多,为着一己私欲做什么都不为过,顾洛书没与他反驳,还是忍不住抢白了一句:“那照你这么说,就算一会儿闹出了人命也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了?”

        “那就要看死的是什么人了,若是寻常百姓,命比贵贱,若是有头有脸的,利比轻重。”文沭说着多余打了个比喻:“你说文旌若出现在这儿,那傅文韬得知了,他会不会管?”

        顾洛书皱了皱眉,忽然觉得他不是临时起意,跟着他游山玩水,而是原本就打算奔着黎县来的,正待他想细问的时候,王掌柜看俩人叽叽咕咕说起没完,嚷了一句:“你们到底住不住,不住别在这杵着。”看不见他这是开客栈,不是让人聊天的茶棚。

        文沭转瞬将脸上的正经换了一副不耐烦的嘴脸,将话题绕了回来:“住,怎么不住啊,你一两银子一间房我们就住。”

        “那不成。”王掌柜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们。

        文沭眼珠子一转,拍了一下手,转身就要走:“也成,我们那两匹马腿脚虽然慢点,但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子也不难,谁家的银子是白掉下来的,何必给他添黑账。”

        顾洛书见他冲自己挤眉弄眼,生怕自己不跟他做戏似的,心里一阵好笑。

        王掌柜见这俩人不好说话,又不好骗,到手的银子要飞,连忙撂下架子追了出去:“哎,哎,二位客官,不就是银钱的事儿嘛,咱们好说,好说。”

        “那你是同意了?”文沭在马上斜睨了他一眼。

        “二位客官瞧着也不容易,天寒地冻一路寻亲也得需休息好不是,不就是想讨个便宜嘛,好说好说。”

        “我们可要住上一段时日,王掌柜会不会反悔吧?”

        王掌柜见好就收,忙点了点头:“一两就一两,但茶水饭食另算。”

        文沭当即又要讨价还价,顾洛书被他吵得头疼,忙抢过了话头“那就这么说好了,两间房,一日一付,饭食就麻烦送上去。”

        王掌柜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俩难缠的人,还在为到嘴的肥头差点嘚瑟丢了,感到有惊无险,好不容易收拾起满腹的糟心,这才空出了心力来招呼沈煜和李小。

        沈煜将手里的字画放到桌上,擦了擦上面的浮灰:“听爹说王叔一直想弄些字画来撑门面,我近日有些事耽搁了,王叔别见怪。”

        “沈大才子的手笔可不多得,瞧瞧这妙笔生花的本事,比顾家公子都不遑多让。”他能分文不收的白拿一通,哪里还敢说迟。王掌柜乐呵呵地接过来,赞了一句:“这下可好了,有了沈公子的大作,挂在四面墙上,他这小店都跟着蓬荜生辉,来年生意一定会柳暗花明。”沈煜大概是觉得自己手笔不错,对这番赞誉照收不误,还颇为客气地笑了笑。

        李小没怎么听俩人寒暄客气,目光一直追着顾洛书二人,忍不住对文沭多看了两眼,倒不是因为他嘴皮子欠,而是瞧他眉目间的轮廓,有点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在她脑袋里纠结翻熟人的时候,只见文沭咦了一声,大概是听见掌柜的那句“比那顾家公子都不遑多让”,复又转身走了下来。

        凑到掌柜的耳边,问了一句:“你见过顾家公子的手笔?”

        掌柜的将手里的画收起来,一边收一边说:“富贵人家嘛,咱们是见不找,沾也沾不上,但我觉着沈公子的笔墨应该不比那位公子差,看着都赏心悦目。”

        文沭的好奇心不来则已,一来便是谁都拉不住,哪怕洞里是个会吃人的虎狼,也要去一看究竟才能罢休。他与顾洛书相交数年,还从未见过“能出其右”的佳作,若真有看头,可要好好数落他一番,要知道顾公子的笑话,可是百年难得一见。

        “没想到这地方还有大作,倒是稀罕东西了。”文沭揣着一肚子小算盘,不等沈煜反应,抄手拿了一卷画轴,刻意将风流显摆了一番,在手里转了一圈,画卷带着一股厉风,如瀑布落九天,横陈在所有人眼前。

        一副山水没有用彩料着墨,全画用水墨而成,山峦重叠,小丘坐卧,近处树梢枝头,用细笔描摹,分毫毕现,远处,山体连绵,郁郁葱葱,乍一看有种山林苍莽,浑然天成的大气,可若细看,线条提拉处迂回婉转,似是觉得不满意,经过几番描摹,没有一笔喝成,反倒添了累赘,好好一副山水泼墨硬是折成了小家子气。

        文如其人,这画也随人心而成,文沭余光瞥了一眼沈煜,心里有些感慨。

        黎县是个穷酸偏僻的地方,能有人把字认全就已经不错了,更别说是请先生办私塾了。在这种遍地不识大字的地方,有这样的成就确实有些本事,论古今儒士文官,匡扶社稷的饱学贤才并非少有,那些子弟大多都是站在云端之上,看得见脚下匍匐一片的“庸人”,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窟窿,十个里有九个,还未建上一根房梁就把自己困死了,好歹一面之缘,不如就让他当根鞭子抽他一下,保不准日后还是个栋梁:“人如其文,气如其画,水墨并非死物,画作好坏不在于经年日久的习练,这世上最好的水墨便是志气,这幅画嘛,群峦叠嶂,布局宽广,本该苍茫浩荡,可在作画的时候却太过苛求,气韵折的是半点不剩,只有一个空壳子够看,就这还算佳作,掌柜的你好不实货,要我说不是差,而是差的太多了。”

        沈煜方才见文沭自取观画已经很是失礼,五官都拧成了一根麻绳,现在又听他一个外行人,对着自己的画作指指点点,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诗词画作大多都是读书人的心血,都是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文沭这根鞭子很是结实,抽的沈煜皮开肉绽:“听公子此言想来有些本事,陋舍距离此地不远,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与在下切磋一下如何?”

        他自小生在黎县这种穷乡僻壤,连教书先生都寻不到一个,从三岁开始沈老爷便教他识字背书,五岁便能自行成诗,街坊邻里都说他天资卓著,日后必有作为,而这句话也深深烙进了他心里,剜不去,抹不掉,他靠着所谓的“天资”,一日复一日的苦读,才有了“才子”的美名,他的诗书画作每一个字,每一幅墨都是他废寝忘食的杰作,他自己珍藏还来不及,哪里能受得住旁人一个不字。

        “我这人无美酒请不动,无美人走不动,更不会住四面漏风的地儿,你都说是陋舍了,我还去干什么,不去。”文沭说完,觉得有点可惜,又道:“这世上一事无成的人多了,不一样活的自由自在,当一个平白无奇的人有什么不好。”

        沈煜被人拂了面子,没忍下这口气,眼瞧着就要发作,顾洛书当先一步,赔罪道:“公子别生气,我这位朋友向来口不择言,公子不要与他一般见识。”顾洛书身为同道中人自然知道,沈煜一个爱书作画,胸有所求的人,时间都耗在了笔墨间,乍听见别人贬低,莫若前功尽弃的四个字,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可想而知,好比慢棍打人一时间打不死,却很是折磨人。

        他也知道文沭之所以刺他一句,不过是想“一语惊醒梦中人”,黎县这种井底一样大的地方,看不见片大的天地,窝在这里时间一长,一只□□都以为自己是蟾蜍,比所有人都高了一等,看谁都配不上,一块洼地长不出直溜的草更何况人呢。

        “他说得对,我都是瞎扯的,吹牛皮我最在行了。”文沭没成想,好不容易碰见个可塑之才,还是个听不进去的朽木。文沭难得不跟他计较,颇为烦闷地一摆手,转眼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李小,啧啧了两声,对着李小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家,一颗花天酒地的心顿时飘飘欲醉:“不是我说你啊这位公子,你瞧瞧,这姑娘替你捧着一堆东西,你怎么也不搭把手呢,手都酸了吧,快过来,我帮你拿……”文沭人贱最贱手也欠,一爪子朝李小怀里的东西抓去,被沈煜一巴掌打开了:“她是我待聘之人,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文沭听他这么一说,爪子不情不愿地缩了回来,颇有旁人之妻,不生歹心的风度。沈煜大概憋着一股气,这一巴掌报仇雪恨下了死手,实打实地抽出了一道红痕。

        俩人没意料到李小是将为人妇的女子,想来也是,帝京里世家公子出门,哪一个没有丫鬟跟着,他们忘了这里是黎县,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更何况是丫鬟,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既然是待聘之人就该珍而重之,怎么跟个丫鬟似的拿这么重的东西。”文沭揉着手背咕哝了一句,这句话他本来脱口而出,打算说完就走,谁知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煜沉声道:“她既然甘愿入我沈家,为我吃苦受罪,难道不应该?”

        沈煜在此之前从未明言过要娶李小为妻,李小方才忽然听见“待聘之人”,心里是难言的喜悦,可不过须臾又被沈煜当面轻慢,脸色顿时就难看了,她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想保着沈煜几分颜面,没有多说什么,满腹委屈就被她杂揉成疑团,径自忍下了。

        良缘乃是天赐,遇到了就是福分,夫妻相处之道,是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妄他一个读书人,却说什么应该不应该,太他娘的不是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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