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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欺凌


方寸大的屋舍没有王府偏院大,三个人却过得温暖如斯,寻常几盘饭菜,在女人忙进忙出中端上了桌子,男人晚出归家,卸了一身风雪,买了零食给孩子,买了一把木梳送给妻子,饭桌上,女人给孩子盛饭填汤,男人对着饭菜挑三拣四,女人脾气也不好,捏着筷子捅了丈夫一下,俩人剑拔弩张,眨眼间又无奈地笑了,一家三口,和睦谈笑,其乐融融,顷刻间拂过她心底苍白的裂痕,原来一个家,还有这样美满的模样。

        “怎么了,是饭菜不好吃么?”那女人见她迟迟没动筷子,忍不住给她加了块肉:“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肉,看着小脸瘦的。”女人心疼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她仓皇躲开,生怕那手上的温度,化作跗骨毒药,让她欲罢不能。

        女人一只手悬在半空,脸上有些尴尬,看着她的眼神透着古怪。

        “那是什么?”她别扭地移开视线,看了眼男人碗里的汤面。

        “那是长寿面,我爹今天生辰。”那孩子说着,伏在她耳边小声告状:“告诉你个秘密,我娘做什么都好吃,就是长寿面难吃。”

        “那你爹还吃?”她看着男人大口吃着的模样,有些眼馋。

        “你不懂,这叫心意,不论好吃与否都要吃光。”

        “过生辰就要吃面吗?”

        “当然了,吃了面才能长寿。”

        “都要吃吗?”

        “你没吃过?”那孩子理所当然的模样:“我知道了,没人给你做,对吧。”

        文旌没说话,低头默默杵着米饭,食不知味地吃完,那女人送她到门口,温言细语地对她说,若是想来,她随时可以再来,热情的让她有点别扭。她大概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吃了人家的饭,临走了招呼都不打,甚至没回头对女人说句话,逃也似的回了家。

        她没再去找那些孩子玩过,那碗长寿面成了她无处安放的东西,拿的重了放不下来,拿的轻了又怕承受不住,得不到的东西不要奢望就不会失望,得到的东西不要欢喜就不怕失去,这个道理她都明白,可有些东西,她就是奢望至极又患得患失,明知不可得却偏偏心生觊觎,日子过得浑浑噩噩,颠三倒四一点都不快乐,她在房里闷了数日,终于憋不住了,拽着奶娘在院子里东躲西藏,玩起了鬼抓人,有人借酒浇愁,她没有酒,只能放纵取乐。

        奶娘不是她的至亲,胜似至亲,相比那位没见过面的娘亲,她更喜欢奶娘,对她的疼爱溢于言表,最看不得她闷闷不乐,对她有求必应,除了文璟,她也只能在奶娘身边说几句心事,讨几句安慰,自欺欺人了,奶娘一把年纪,两鬓都白了,有时候走路都费劲,要她当小拐杖才能走的稳,也管不了爬不爬的动,为了哄她开心,趁她蒙着眼睛,钻进了假山。

        她一个人摇晃在院子里,半响都摸不着人,有些着急,奶娘让着她,在假山里敲着石块,嘴里念念有词,正是那首童谣,她循声走过去,忍不住念了出来:亲有女,父别居,王非固守不兴稷……

        下面是什么来着,背过的都忘了,她整绞尽脑汁想着词儿,迎面便撞上了一个人。

        她大喜过望,以为破天荒抓住了人,还未等她掀开眼布,一只手不由分说,板着她的肩头,一把扯下了她的眼布,文珩风尘仆仆的衣衫,没来得及换,居高临下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像烧着一团火,燎着了她所有的畏惧:“爹……”

        她忘了今日是文珩的生辰,今上对文珩倚重,人前是爱臣,人后是兄弟,每年生辰都会为他大摆宫宴,文珩也从不推辞,哪怕远在西北都会不远千里。

        “六煞现,死道边,四时和润山河安。”轻飘飘的两句话,从文珩嘴里说出来,无端多了几分凛冽:“谁教你的?”

        “是我没听爹的话,在外面听见的。”她越说声音越低,虚着文珩的脸色,胆战心惊。她自小就知道,帝京之中,没有什么能逃过文珩的耳目,在他面前也从不屑撒谎,本以为,文珩会大发雷霆,满心死灰地等着他发作,谁知道,他不怒反笑,单手抚上她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头顶:“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惶惑地抬起头,看他远眺的方向,宫城内院,金顶飞檐,若隐若现。

        “请爹明示。”

        “到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文珩说完,不再理她,径自回了屋子。

        那年,文珩没有去宫里赴宴,打发走了来请他的公公,窝在东暖阁谁也不见。

        有心意生辰才有意义,以往文珩有百官恭贺,自然轮不到她来管,文珩难得在家过生辰,她思来想去,算是讨他开心也好,给自己找点事做也好,挽着袖子,在厨房里忙活了两个时辰,一碗黏糊糊的长寿面才算端的出手,手上也多了许多口子。

        东暖阁是她母亲的屋子,文珩是个闲散的王爷,不早朝,不参政,一天到晚闲来没事,便总窝在东暖阁,谁也不见,她想,今年总算有机会能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上一个像样的生辰,王府太冷清了,冷的她有点待不下去,可旁人家的温情都是别人的,她再是眼馋也不是她的。

        东暖阁,她连进都进不去,文珩俩个亲卫,看大牢一样将她隔在了外面:“王爷有令,郡主不能进去。”

        为什么不能进去,这里是她的家,难道她在自己家里,还有不能去的地方。

        她不管不顾要往里冲,奈何年纪太小,那亲卫轻轻一推,她就仰倒在了地上,那碗长寿面脱手而落,摔得粉身碎骨,连汤带面,蔓延在脚下,热汤泼在了手臂上,疼的人心寒,响声惊动了文珩,他披着外袍起来,看见她来有些意外。

        她慌里慌张站起来,透过虚掩的门缝,她看见了有个女人,躺在床上,眼睛闭的死气沉沉:“我,我来给爹送吃的。”

        文珩这才瞧见,洒了一地的东西,脸色阴晴不定了片刻,最后走到她身前,替她将满地碎片捡起来:“前几日,我让今上允你去阁老府上听学,他出身翰林,学识修养乃是天下翘楚,朝中许多新贵都是他的得意门生,本不收女眷,但你是今上钦点,也该到了读书的年纪,你近日多看些书,不要总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没什么好处。”

        不过是想给他过个生辰,怎么就无关紧要了,那什么才要紧:“女儿听人说,长寿面吃的是心意,才想着……”

        “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文珩顿了顿,似乎没瞧见她手上的伤:“奶娘我已经差人送走了。”

        “是因为她纵容女儿外出吗?”文旌捡着地上的碎碗,本以为,文珩赶走了她最贴心的人,自己会大哭大闹,空欢喜一场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被人扶惯了会忘记怎么走路。淮亲王府要学会茹毛饮血,不需要太多温情。”

        文珩难得对她教诲两句,她当然明白,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来烦过他。

        能入阁老府上听学,都是承蒙皇恩的朝臣之后,从小就被家里捧在手上,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来听学还可以带随从侍女,方便照顾,她的身份不比任何人低微,但她总是形单影只,连个家仆都没有,她不愿意让人跟着,时常自己来,自己回去。

        在别的孩子被阁老留堂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被阁老放走的,在功课上她从来没怠慢过,似乎这样文珩就能多看她一眼,哪怕问一句,你功课学的怎么样了。

        她多次受到阁老赞誉,惹怒了那些时常被罚的子弟,孟春时节,阁老带着他们难得出了一趟门,说是读书不要死读,得闲时还要多出看看名山大川,以增眼界。她是懒得去看什么风景,可就算推辞了也不想回家,左右也是无处可去,这才随波逐流跟着上白鹭山。

        阁老没敢带他们走太远,就去了白鹭山脚下,一来一去不过半日的功夫,到了山顶便可自行游览,她一个人走到后山的密林里,本想寻个长势参天的古树纳凉,谁知道一脚踩空,一张凭空大网从脚底下兜头罩了上来,将她吊在了树上。

        下网设伏的伎俩,在权贵子弟中不少见,时常用来捕鸟猎兽,陷阱虽然简单,但那时候文珩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更别提教她功夫,她在一张网里徒劳地挣扎,以期望有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可当她从高处往下看时,她只看到了那些幸灾乐祸同窗。

        “你以为你是谁啊,得了阁老几句嘉奖就了不起,我可听说了,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流光了半身血,再也起不来了,你就是个祸害!”一颗石子儿,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后背上,可她顾不上疼,抓着网兜吼道:“你胡说!胡说!”她不知道流光了半身血是什么意识,只是凭空觉得害怕,因为恨你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是真的,原因无他,只是想让你痛不欲生又无可回避,所以她不敢问,只能抓着吊网,冲下面咆哮:“我娘好好的在家等我回家,你们说她坏话,小心我爹砍了你们!”

        那孩子不害怕,抱着双臂,又朝他扔了颗石子儿,嗤笑道:“那你倒是说说,她怎么不来看你啊,来阁老府上日久,就你没人管,我看八成是你害了亲娘,所以亲爹才不待见你,活该你被人欺负。”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被文珩隐晦去的东西,在这些孩子嘴里,无遮无拦地漏了出来,让她听了个清清楚楚:“淮亲王威名远扬,统御北齐三十万大军,战无不胜,就是因为你,害了王妃丢了半条命,王爷从此闭门不出,给了外族虎视眈眈的机会。”

        “亲有女,父别居,王非固守不兴稷。”

        “六煞现,死道边,四时和润山河安……”

        “所有人都巴不得你死,你死了,北齐就能永存盛世,安享太平,谁都不会欺负我们。”

        他们翻着眼皮,吐着舌头,带着孩子的嘲讽,往她身上戳最狠厉的刀子,石子儿雨点似的打在身上,噼里啪啦落下去,一声闷雷从远处传来,要下雨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流光了半身血是什么意思,她也曾问过兄长,文璟只说母亲身子弱,需要休息,但那些孩子走了之后,万籁俱寂,她忽然明白了,她生而不详被人万人唾弃,淮亲王府的王妃,生她的时候流光了半身的血,文珩悲恸之下闭门不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睥睨无双的王爷,一个女婴毁了一个将军,等同于毁了江山社稷,不是祸害是什么。

        不知道,文珩听见她无意中念出的童谣,是该自嘲还是该恨她。

        她用头上的簪子将绳网磨开了,掉在地上的时候,姿势没摆对摔疼了腿,她也没在意是不是断了,因为天色已经黑透了。她提着裙角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慢,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的汗,白鹭山一贯风平浪静,没听说有什么野兽出来伤人,可一个孩子在星子寥落的黑夜,总归是越想越害怕的,就像草木皆兵,风一吹,野草簌簌的声音也足够她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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