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过隙
天将露白的时候,她终于跋山涉水地站在了家门口,文璟正挑着灯笼在门口张望,见到她的时候,文璟脸色惊恐万状,被她一身狼狈吓坏了,她这才顺着文璟的手,看见腿上不知何时蹭破了一块皮。
“父亲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不同寻常,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颗心放到那都不对劲。
“在书房。”
“他有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文璟罕见地顿了一下,文旌独来独往惯了又是个倔脾气,跟谁也说不上几句话,白鹭山上阁老自然发现她不见了,一问之下那些孩子只说她自己先走了,阁老不疑有他,可到了府中一问才知道被框了,正想回去寻人却被文珩拦下了,只说:文家没有废物,回不来就不用回来了。
他只能提心吊胆地站在门口张望,这些话他不敢对文旌说,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睡下了。”
文旌忍不住在心里冷笑,是不是一旦她问及母亲,不是睡下了就是休息了,有什么区别么,这么多年,连骗人的话都不会换一句。她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她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可以继续“瞒”着她,若不是有个女人,深夜抱着病中的孩子回家,她可以继续把委屈和着眼泪吞下去。
那个孩子大概是刚看过郎中,被强行喂了一碗苦不堪言的药,在娘亲怀里哭个不停,那女人哄了两下,怎么也哄不好,最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糖,极尽温柔地摸着孩子的脸,说:“乖,不哭了,娘在这儿呢,来,吃颗糖就不苦了。”
她看着女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就忍不住了,发了疯一样冲进了家门,一路挥开挡路的下人,直冲到了东暖阁,她被客气地拦了下来,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抽出了亲卫的刀,那两个侍从见她要硬闯,当下戒备了起来,可她手腕一转……
那是她第一次拿起刀剑,把刀刃朝向自己。
那把刀很沉,她强撑着手臂刀锋却还是不受控制,颤颤巍巍在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了房门,看见那两个侍卫去通风报信,也没惊慌,她今夜就算是死,也要见到人。
她要见到,将她带到这世上的女人。
屋内一盏灯烛幽幽亮着,像蒙尘了的星子,只能照亮方寸的地方,她魔障了一样,朝那点微末的光走去,似乎只要抓住了就能拥有一切,就能换来一句嘘寒问暖的关切。
床上的人察觉不到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睡得无声无息。
她第一次看清这个女人的脸,陌生的面孔没有半点亲情的味道,这张脸没有她想的那么平静、温柔,拧着的眉头让她的容颜折损了一半,即便是闭着眼睛,也在埋怨看着自己,为什么要把她拖累成这样。
女人的脸很柔软,触手微凉,让她心尖一哆嗦,她拿起来用手细细搓着却怎么也不暖和。
你睡得好舒服,可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轻视、流言、侮辱、取笑都是你给我的。
可是,她的如今这幅模样,又是谁给她的呢。
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负都不要紧。
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对她宽容的笑一下,摸着她的脸,说一句:旌儿乖,别哭了,娘在这儿。
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你睁开眼睛,然后牵着她的手,带她逛遍帝京的大街小巷。
她把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给她听,把自己被人吊在树上,孤身一人在山林里说给她听,可吐出去的委屈,没有削减半分,在女人默不作声中,压下了排山倒海的巨浪,冲垮了她最后的理智。
“你别睡了!别睡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过我吗,你知道我长这么大了么……”
“你起来说话!起来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皱着眉头,你不高兴么,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
“你起来打我,我就在这儿呢,打我啊……!”
这些话发了疯一样从她嘴里吐出来,似乎憋了许久的怨气,一旦说出来带着愤恨和怨毒,委屈和泪水轻易就流了满脸,她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
文珩一路赶过来,正看见文旌将人从床上拖了起来,一直拖到了地上,一个小孩子力气倒是不小,将女人纤瘦的胳膊掐出了几道青紫,一下一下往自己脸上打,嘴角都流了血也全无所觉。文珩大惊之下一把将她抓了过来,可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也不松手,死命扯着女人的衣襟,生怕这一别就是永远,声嘶力竭的模样直叫人心惊肉跳。
文珩一怒之下抬手扇了过去,以一句“逆女!”将她轰了出去。
她就着夜色,顶着半边火辣辣的脸,在外面站了许久,嚎啕大哭了许久,哭的嗓子嘶哑,泣不成声。终于明白了,母亲是不喜欢她的,父亲看见她,就会想起那句:为了生她,流光了半身的血。
直到文珩出来,她才终于问出了口:“你是不是恨我入骨,也巴不得我去死?”
文珩看着她没说话,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似乎对她没办法了才招了招手:“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猝不及防被文珩抱在了膝头,满心酸涩也翻江倒海,流出了眼眶,连带着半张脸的委屈。
“天下间没有怨恨孩子的双亲,我们也一样。”文珩擦过她的小脸,难得挤出点耐心,哄着她,粗糙的手指,让她有点难受:“疼不疼?”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她更委屈了,眼泪洇湿了文珩的衣襟。
“父母之爱子,必为计之深远,你现在不明白,日后我也不奢望你明白,但你记住了,人言可畏是没错,但并不能钉死你的命。”
第二日,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她被文珩不由分说赶出了家门。
通州城位于西北,有文珩的亲信副将也有常年驻守的长风营,文珩告诉她,她若能靠自己爬回来,淮亲王府才有郡主,若不然,他就当从未生过女儿,让她自生自灭。她一去就是六年,西北的寒风刮人面皮,小刀割肉似的疼,她时常对着朔风卷雪发呆,坐在风口上,也不觉得冷,心底的五味杂陈似乎也挡不住寒风,被冻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午夜梦回中,那个女人愁眉不展的模样。
她亏欠了淮亲王府,都说她毁了北齐能征善战的王爷,那她就还北齐一个骁勇善战的王。那些副将承了文珩的吩咐,没日没夜带着她在军营里习武,那些将士练什么,她练什么,吃什么,她跟着吃,文珩一年有两次来西北整军,觉得她没长进便亲自下马,单独将她拎出来,也不管她能不能招架的住,出手绝不留情,她第一次与文珩动手,被他徒手拧断了胳膊,文珩抓着她不放,抬腿顺势踹在她肘窝下,折了她三根肋骨,她趴在地上,疼的冷汗淋漓,腰都直不起来。
“站起来!”文珩居高临下,没有半点仁慈:“你就算死,也得给我站着死。”
自古有神农尝百草,方知药性,习武也不例外,只有遍体鳞伤过后,才会知道什么地方能一招制敌,什么地方才是软肋,打在哪里会疼的让人无法动弹,要用多少力气,才能不失分寸,是让一个人死,还是让他生不如死。
她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咬破了嘴角。
文珩亲自给她上了药,吊着手臂养了三个月,直到她行动自如才回了帝京。等到她再大一点拿得动铁戟,才能堪堪与文珩比划两招,若练得不尽心,就要在寒冬腊月里跪好几个时辰,不管跪到多晚,起来还要继续练,六年间,她晚上衣服一脱,身上没一块好颜色,被磨的一点脾气没有,眉目也被刀戟磨出了锋利,不见了女子的柔色,连那日以死相逼见到的脸,都忘的差不多了。
只依稀觉得,似乎与李小的母亲很像,都是一副病态的模样。
“谁啊?”李母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嘶哑的嗓音说起话来异常艰难,文旌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她大概是被自己摸醒的,有些痒地揉了揉脸皮:“是,是小儿么?”
文旌没敢出声,她不知道李母耳目不灵光,只能听得出男人女人,看得见一点模糊的残影,只是压着嗓音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啊?”女人躺在床上,只能用力伸开手,才能摸着她的头,又揉了揉她的手,忽然紧张了起来,勉强就要起身:“怎么瘦成这样了,是没吃好饭么,还是哪里不舒服?”
这只手枯瘦如柴干的起皮的手心,像生了倒刺,有些扎手,扎的她鼻子有些发酸,她如鲠在喉张了张嘴。没什么,就是有些想你了。
她好久没回家了,也好久没去看过她了。
文旌乖顺地被她揉进怀里,这情景在她小时侯想过无数次,这些年反倒不这么奢望了。
这里不是她的家,却是她梦寐以求也得不到的归属。
只要人还活在世上,一个想字,可以踏遍山川,走遍四海,总有一天能够相见。
可她的母亲还活着,却解不了思念之苦,听不见她的满腹心事。
文旌僵硬地伸开手臂,搂着那枯瘦如柴的身子,生怕力气太大捏碎了她,又舍不得放开,只能仓皇无措地轻轻搂着,嗫嚅着:“娘,我这儿疼,你别离开我。”
女人不轻不重揉着她的后背:“没事儿,娘还在呢,来,”一块糖蹦跳着落到她手心,大概是李小特意准备的:“吃糖。”尘封已久的心门,被豁然浇了一锅沸腾的铁浆,在看不见的地方,刺啦一声皮开肉绽,滚烫的温度直逼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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