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除夕之夜
除夕夜至,万家灯火,街市鼓乐喧天,笙歌鼎沸,各府亮白如昼,其乐融融。
尚书府
用过年夜饭,如往年一样,江尚书以一副慈爱的口吻特地让江乐容不必陪他们一同守岁,早些回院子里照顾体弱的弟弟。
江夙常年卧病在床,体质虚弱,即便是年夜饭这样的场合也不会去主院里和江家人一同用餐。
江乐容闻言,福身朝主位上坐着的江尚书与江夫人行礼,多谢二人体恤,轻声退了膳厅,离开主院。
身后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江乐容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虚伪的关切,虚假的慈爱,年复一年,他们倒是乐此不疲。
他们姐弟二人住的小院位于江府东北处最偏的一块,平日里连仆从都不会从此处经过,虽简陋偏僻,但到底清净,没人会来烦扰。
按理说,他们幼时住在一处尚在情理中,但如今皆已长大,仍住同一院落于这种大户人家来说多少有悖礼法,但从未有人提过此事。
即便有人提了,江乐容也是不乐意分院的,江夙本就病弱,江府没人管他们姐弟俩,她院子里也就一个老嬷嬷,操持一日三餐及各项拾整已是勉强,照顾江夙几乎都落在她一人身上。若是分了院,她两处来往多有不便,即便他们施舍般的指了人照顾江夙,她也是不放心的。
小院偏安一隅,与主院的灯火通明不同,只比平常多点了两盏灯,清冷寂静,不见一丝月色,枯瘦凋零的树枝在微弱的灯火下更显森冷。
主院里炭火充足,满室温香,她只觉寒意遍体,而此刻寒风乍起,她倒是暖了。
陈嬷嬷的屋子里灯已熄了,如往常一般早早歇下。
她来到江夙屋前,轻轻扣了三下门,柔声道:“阿夙。”
“阿姐进来吧。”屋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少年音。
她推开门,江夙靠在床榻上,大半身子盖着厚被,一头乌发披散着,静静地搭在雪白的中衣上,脸颊清瘦,漆黑的双瞳在微晃的烛火下闪着澄澈的光,显得脸色更为苍白,浅浅的薄唇勾出乖巧的弧度,朝江乐容笑了笑。
“阿姐回来了。”
江乐容刚想上前,余光瞥见了桌案处坐着的一抹黑色身影,案前未点灯,那处有些昏暗,但江乐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闻大夫?”她有些惊讶。
黑影微微颔首。
江夙笑着解释:“新年将至,难免有费神之处,闻大夫担心我身体状况,特地来施了几针。”
江乐容了然,面露感激,行至黑影面前郑重道谢。
其实,除了知道眼前黑衣男子名为闻追,且医术了得、武功卓绝外,她其他一概不知。
闻追出现的那一天,她出府买药,等到回院子里的时候,一向躺在房里的阿夙坐在院中,常年苍白的脸颊隐隐透着难得的红润之色,笑着同她讲,有一个大夫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给他探了半晌的脉后,银针入穴,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叫他身子轻快了不少,咳喘之兆也有所减轻,而后留了一句“改日再来”,便飞身消失在了小院里。
阿夙扬着天真又激动的笑,问她,他是不是有希望像个正常人一样了。
起初的一瞬,她也是激动难耐的,毕竟她寻医问药多年,几乎每个大夫看了阿夙的情况,都是朝她遗憾摇头,开的药续命足以,可也仅仅只是续命罢了。
眼见阿夙一日比一日虚弱,甚至连床都下不来,咳喘起来仿佛顷刻间能昏厥过去,她日日在绝望与希望中煎熬。
她只剩阿夙一个亲人了。
而如今,阿夙竟有了多年未见的气色,怎能叫她不激动。
不过,那瞬间的惊喜过望后,她更多的是怀疑与警惕。
阿夙不懂人心险恶,她如何不知。
这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好意与施舍,她甚至连那个人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相信他会真心实意,不图回报地救阿夙。
她心中千思百转,面上仍是温柔地摸着江夙的头,笑着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夙笑得更开心了。
不等她惊疑几日,那个男人又来了。
一袭黑衣,面容俊美,神情冷肃,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朝廷重臣的府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如风一般进入了阿夙的屋子。
她追进去时,黑衣人已在给阿夙号脉了。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没有出声阻止,心存微末的希冀。
“我能救他。”
黑衣人起身,语气毫无波澜,但江乐容听出了其中的自信。
她知道自己不该轻信这个出现得突然的人,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如此笃定能够救她的弟弟。但她不能不信,阿夙的身体拖不得了。
她问他条件为何,黑衣人神色淡淡,道:“不用。”
她自然不信。
“医者救人,何谈条件。”此言本是理所当然,可从黑衣人口中说出却不见丝毫分量。
她一时分辨不出真心假意,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这人能救阿夙就够了。
他说他叫闻追。
后来,闻追每隔几日便会过来给江夙施针,每回来时,都会带上几包药材,煎服药浴皆有。许是他武艺高强,一身轻功出神入化,许是此处人迹鲜至,除了他们姐弟俩,从未有人发现尚书府里有外人时常出入,就连陈嬷嬷也不知道。
并非江乐容不信陈嬷嬷,只是闻追身份成谜,越少人知晓越好。
闻追不收诊金,就在江乐容坚持要付药钱时,他仍是用那双看似凉薄的眼淡淡睨她一眼。
“不必。”
江乐容从那语气和眼神中读出了他的意思:反正你们也付不起。
她抿了抿嘴,不再坚持。
虽然他总穿一身黑,但江乐容还是能从他的衣着和气度上看出,这是个不差钱的。
而她,的确囊中羞涩。
她母亲留下的嫁妆被江夫人扣着,明面上说着替她保管,等到出嫁时再交还,但她心里清楚得很,那般丰厚的一笔钱财珍宝,江夫人怎么会舍得还给她。这么多年过去,估计早就不知被挥霍了多少。
这些年,江尚书月银倒是没少给他们姐弟二人,只是光请大夫买药就已耗去大半,更何况还有她与阿夙的书画笔墨、吃穿用度等等。
阿夙在闻追的医治下,病情已好转大半,只是他毕竟卧病多年,若要完全康复尚需一段时日。久病成医,她照顾阿夙多年,虽不至有行医救人的本事,但还是通晓不少药材的,是以能看出闻追用药珍贵之处。
抛去对他有所图谋的怀疑,不论他究竟有何目的,江乐容真心实意地感激这个人。
“闻大夫之恩,我与阿夙日后定当倾力相报。”她郑重承诺。
闻追没有回答,也从不与她多言,来无影去无踪,若非那张脸年轻的过分,又总是冷肃沉默,真像是悬壶济世、慈济天下的世外高人。
而此时,这个“世外高人”从昏黄中默然起身,朝她微微颔首,又瞥向静卧在榻的江夙:“令弟虽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宁息,思虑劳神只会拖累己身。”
思虑劳神?
江乐容面露疑惑,但并未多问,再次道谢后目送闻追出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阿夙可是有心事?”她坐到床榻旁,微蹙着眉,一脸担忧。
江夙轻轻摇了摇头,一双清澈无害的眼直直地看着她,笑道:“新年将至,难免精神活跃些,倒叫阿姐与闻大夫担忧了。”
“当真?”
阿夙自幼纯善听话,江乐容不会怀疑。
只是就她对闻追仅有的一点了解来看,方才那句也不像是随便说说的。
“不然阿姐认为我会想什么?”江夙侧着头,似是不解。
“没什么,”江乐容柔和一笑,觉得自己许是想多了,没有再问,温声叮咛,“你放心休养便是,一切事都有阿姐呢。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江夙乖巧点头,笑着一瞬不瞬的看江乐容替他熄了烛火,关上门离开。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前隐隐透着外头灯笼的微亮,江夙嘴角笑意消失,掩下眸子,眼底的阴翳幽深融入无边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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