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把灯笼挂上
闻追从尚书府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热闹的长街上,年节时京都不设宵禁,除夕夜虽大多人家都待在家中阖家团聚,共同守岁,但街市上仍是处处笙歌、舞乐不停,人群川流不息,烟火之声自远空响起,霎时绚烂黑幕一片,照在满脸喜色的熙攘行人身上,明灭闪烁。
民安物阜,击壤鼓腹,一片盛世之象。
闻追面无表情,又黑衣猎猎,与来来往往欢欣喜悦的人群对比鲜明。
他微垂双眼,丝毫不在意旁人投来的奇怪目光,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倏地,似是感受到什么,脚步微滞,抬起眼眸,朝不远处轻瞥一下,又无事般继续往前走。
街市再长,人声再鼎沸,也终有归于平静的时候。
闻追穿过重重人群,攘攘街市,直至一切喧闹渐行渐远,归于平静。
四下寂寥,荒凉而静谧,夜幕如泼墨浸染,遍撒星辰,闻追终于停下脚步。
“跟着我作甚?”闻追转过身,显然早已知晓这人的身份。
一道人影无声从墨黑中缓缓显出身形,一身甲胄在几近于无的星光下泛着微弱的冷光。
“顺路回府。”人影开口。
“你住墙里不成?”闻追冷笑一声。
他方才故意进了这条死巷,除了进来的路,其余三面全是砖瓦墙壁。
“你倒不如解释一下,为何会出现在江府?”
那人又走近几步。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闻追终于抬起双眸,直视蕴在浓墨中的眼前之人,“怎么,担心我破坏你所谋之事吗?”
人影没有回答,即便看不清脸庞,闻追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丝丝冷意。
“我所做之事与你所谋并无干系,你大可放心。”闻追不想与他多言。
巷道里实在是黑的过分,闻追无法看清面前人的表情。一片沉默过后,他听见那人说——
“跟我来。”
显然是觉得这里说话不方便了。
闻追不关心他要做什么,更不想插手,下意识便想拒绝。
那人又道:“她传来了消息。”
闻追身躯一震,他们都知道这个“她”是谁,若是其他什么消息,眼前人不会与他说,既然说了,那必是专门带给他的消息。
“她知道我在这里?还是说,是你告诉她的?”
闻追双拳紧握,声音微哑,努力克制即将溢出的情绪。
“察觉到你的踪迹时我便已去信告知,至于此前她是否知晓,你须得问她。”
闻追心底霎时划过喜悦,原本紧抿的双唇也不由上翘。
不管师姐是否关注他的行踪,此刻她都从千里之外传音而来,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人影说完便转身出了巷道,似是早就料到闻追定会跟上。
“嘭——嘭——嘭——”几束烟火直冲上空,“哗”得一声在夜色中绽开,点亮半片京都。
那人从暗巷中走出,一张脸在流光中照得格外清晰。
冷峻刚毅,锐气尽显,赫然是今夜本应彻夜驻守都城的金吾卫中郎将荆越。
出了巷子,朝着之前的方向,忽明忽暗中,二人没走多远,便到了荆越在京都的宅子。
“你真顺路?”
看着牌匾上的“荆宅”二字,闻追难得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荆越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荆宅里本就只有零星几个下人,签的又都是短契,到了年节也都放他们回自己家去。这个时候还留在宅里伺候的,外加暗中隐着的,均是荆越自己手下之人。
里头一小厮打扮的清秀男子迎出来,见荆越身后跟了另一人,也不惊讶,微微颔首:“闻少谷主。”
这人名为秦安,是荆越的亲信之一,又一直跟在荆越身边,闻追自然认识。
知晓师姐给他传了消息,闻追此刻心里不太平静,但面上还是一脸镇定,颇为矜贵地朝他点了点头。
待他们三人踏入主屋,秦安关上屋门,从角落的一处暗格内取出一只木盒。
木盒落了锁,却不是与钥匙相配的那种,秦安从锁上抽出小段银条,上下左右交错翻转,速度极快,不过几息的功夫,银条便重新插入锁中。
秦安打开木盒,里面堆叠了一摞摞的信件,他从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封,又重新将木盒锁上。
信完好无损,外封上的“闻追亲启”四字清雅秀丽又暗含苍劲。
是师姐的字迹。
闻追接过信,神色激动,刚准备打开看,忽地想起屋子里还有两个人。
他捏了捏信,毫无感情地看着坐在不远处的荆越。
荆越没动。
秦安见状退了几步,笑道:“少谷主放心,我们不会偷看的。”
闻追依旧盯着荆越,见他丝毫没有起身出去的迹象,努力压下心中的急切,将信往怀里揣好,末了又不放心地往衣服更里面塞了又塞,确认信绝对不会掉出来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荆越。
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信我拿走了,再会。
显然根本没有询问荆越此信是否可以带走的意思。
正准备推门离开,闻追细想下又觉得不大妥当,刚踏出去的脚缩了回来,木着张脸,颇有些不自然,低咳了一声,双唇似张不张。
“新年顺意。”
话音刚落,还没等荆越反应过来他说了句吉祥话,便已运起轻功逃似的离开了,背影甚至能看出几分慌乱。
“这……”秦安惊讶地张大了嘴,“这还是闻少谷主吗?”
“主子,这信就这样叫少谷主拿走了?”
荆越摩挲着手中瓷杯,朝着大开的屋门外望去,幽深映入眼底,“无妨,本就是闻萧给他的。”
秦安想了想,也是,闻大人素来谨慎,就连给少谷主写信用的字体也不是平常往来用的,牵扯不出什么。
秦安顺着荆越的目光也朝外看去,夜空漆黑,远处时而亮起的烟火也因离得过远显不出什么光亮,宅子里肃静得丝毫不像除夕之夜应有的样子,一丝一毫过年的氛围都没有。
看着主子陷入沉思,周身一片冷寂,秦安也不由替他伤怀起来。
“怎么不把灯笼挂上?”
秦安一脸惊讶,“什么灯笼?”
荆越斜觑着他,手中瓷杯缓缓放下,与桌面相碰的声音微弱,却在极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秦安被这声吓了一跳,连忙在脑中搜寻与灯笼有关的回忆,猛地想起,连忙道:“可是前几日与食盒一道送过来的?”
“不然呢?”荆越幽幽看着他。
“属下原以为是金吾卫衙门分赏的年礼,想着主子从前过年从不挂的,便没有在意,现在还在库房里放着,”秦安小心翼翼地看着荆越,他哪里知晓往年主子从不让他们年里布置的,怎的今天突然问起灯笼来了,他本想再问一句是否要挂,但一见荆越暗藏锋刃的眼神,便立马低下头,紧接着道,“属下这就去挂上!”
说完便转头跑去库房了。
待他拎了灯笼回来,荆越已经从屋子里出来,站在了廊下。
荆越皱了皱眉,“食盒呢?”
秦安:还要食盒???
荆越从满脸惊讶的秦安手中拿过灯笼,下巴一抬,“去,把食盒取来。”
秦安顾不上疑惑,得了令又风一样跑回去了。
当日放得仓促,秦安也没有打开食盒看里头是什么,几日过去也不知坏了没有。
看主子的样子,似乎是想吃,虽然秦安心里觉得不大可能,但为了主子的安全着想,他还是先打开了食盒,仔细瞧了瞧。
橘子、糖果、柿饼……都不是短时间会坏的。
秦安又闻了闻,嗯,香甜香甜的。
也不知是哪家送的,主子竟还放心上了。
确认完里头的吃食没馊,秦安赶忙合上,拎起食盒往主屋去。
等他到时,秦安又惊得差点愣在了原地。
两只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一左一右,主子站在中间,对称得很。
就是没点亮,廊下还是一片黑。
“蜡烛呢?”荆越阴沉沉地问。
“没……没给蜡烛啊。”秦安突然呆了一下,然后清楚地感受到自家主子明显加沉的气息,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蠢话,趁着主子没动怒前,食盒一放,唰的一下又飞出去,不消片刻便取了两只蜡烛回来。
“属下这就安上!”
秦安一个纵身攀上廊顶,点了烛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灯笼霎时晕出红亮的光,驱散廊下一片昏暗。
等蜡烛和底座稳稳固定上,秦安正准备去点另一个,突然瞥见灯笼底座处写了一行小字——
光晏十三年腊月二十八妤。
妤——是何意?
荆越见秦安扒着灯笼使劲往里看,拧了拧眉,“怎么了?”
“无事、无事!”
秦安压下心中疑惑,又跃到另一只灯笼处,他特地翻看了一下,果然这只灯笼里也有同样的一行字,清韵秀丽。
两只灯都点上了,柔光映映,给立于廊下的男人笼上一层红晕,柔和了几分面上的冷肃。
“下去吧。”
“主子,今儿个除夕,属下陪您守岁吧。”
秦安点完灯便安静站在荆越身后,主子独在异乡,又身负重任,每一步皆如行于刀锋之上,前临深渊,后无退路。
他跟随主子多年,亲眼看他如何行于黑暗,手起波澜,他敬佩主子手段之凌厉、心性之坚韧,可更多的还是心疼。
荆越双手背于身后,垂眸看了他两眼,又转眼望向长空,“没什么可守的,下去吧。”
“是。”秦安无奈,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垂首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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