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戏(一)
马蹄停住,绣着繁华锦云的帘子从内被撩开。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手背搭起了帘。
一步一步,姿态含韵,曲敛芳缓缓从车上走下。
曲敛芳停住,面前是一处破烂陈旧的楼坊。周围屋舍亦无人居住的模样,生了杂草。不远处倒是有声响,不过也是拐出去的深巷外。
静默片刻,她迈开步子。
走近了些,熟悉的牌匾落下厚厚一层灰,倾斜支棱着快要落下。蜘蛛网密密麻麻,结在牌匾与楼体间。
字体瘦金,熟悉地再浮现于眼前——蒹葭阁。
昔日,那个尽出才女文客的文雅之地。
身后响起脚步声。
曲敛芳并未动作,微弯着身子,手虚停在空中,将将触及楼柱下枯黄的盆栽。
“好久不见。”曲敛芳说。
另一道轻且柔的声音回应,与此同时,曲敛芳也转过了身。
“曲敛芳,如今这个地方,你还愿来吗?”来者是玉疏影,却不仅仅有她。
她的身姿与旧时重叠,熟悉得曲敛芳怔住,她喉中喑哑,酝酿许久,话语仍停滞在嘴边。
一袭雪青依附于玄黑,高大的男子身旁站着神色冷淡的玉疏影。
蒹葭阁很久以前,是皇权更迭下的情报组织,不知何时衰落后,成为纯粹的文雅之地。玉疏影是阁主之女,精通制香。玉疏影性格清雅温和,信任她、依赖她,最后被她下药,被她背叛。
平静些,曲敛芳,你知道怎么演习的。
曲敛芳看了半晌,神色复杂,反倒是勾唇笑了:“怎么,昔日清清冷冷的,如今长了手段,学会勾搭男人了?”
她刻意的。
这话说得很是难听,那男人却先是笑了笑,眼神和她对上,刻意的假装不相认。
玉疏影感到压迫,暗暗伸出一只手去推那男人,低声对他道:“姓谢的,你我之间有交易利益所在,昔日阁主也有恩,不必如此作态。”
她压了压情绪,道:“……你不打算跟我解释解释吗?蒹葭阁怎么会如此?众姐妹呢?你使手段让我离城呢?”
她想尽办法,攀附也好、自己费心思也好。又踏回这条深巷,陪伴长大的家分崩离析,昔日亲热的姐妹俱散,或成亲为妇,或沦为烟花女子。她们又怎么会迎来这种结局?
而和她最密切、最要好的曲敛芳,成就一方富豪,坐拥家产享权势。一年前的玉疏影,是蒹葭阁制香之名闻名都城的女子。也就是玉疏影,晕眩在迷香里,醒前的最后一眼,是曲敛芳无悲无喜的脸。
在玉疏影母亲病逝之夜,她被自己最好的姐妹欺骗,沉睡在加了料的香中。醒后是楼宇小院,画桥人家,只要她愿意,这个虚假的美好生活便是玉疏影可以享受一生的。
玉疏影探听消息,说临燕城出了个女商豪,把持着临燕六分权势,她身后是楚河国首府某一名门世家。
和曲敛芳相识相知多年,一朝皇恩令下、财阀压垮,蒹葭阁散,便是数百名歌女舞姬也难寻营生之路,曲敛芳一个小小戏子,何以踏出这样一条路?
“你用着不知哪里来的不干不净的钱,企图把我笼在花好月圆的日子里。曲敛芳,你摸摸心口问你自己,你到底怎么在……”她说得有些快和急,带着怨恨和怒。
如果曲敛芳赚钱得势的法子真是那般不堪入眼的手段……她该怎么办?
炼制的香料团在一个小小的香包里,紧紧攥在她手心,冷静些,相信她。
曲敛芳却故意文不对题,浓墨黑发与养得精贵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红唇一开一合。
是时候让她死心了。
“如今再问是非又有什么用,你只记住,莫去招惹曲家人。”曲敛芳的笑容大方,唇脂正红,好比罂粟之色。眸却是阴暗的。
玉疏影的眉微皱,睫颤“曲……家?”
她直视着曲敛芳,推开男子。
柔弱的身子挺直了,背脊如一窄小的植叶,比曲敛芳手边将触到的枯黄植被还要凄然。
她声线渐而喑哑:“原来是为了……曲家。”
这城里只有曲敛芳一个曲家。
可这楚河国里有另一个曲,在新旧两党争端中,操纵权势、势密若网、企挟天子而踞皇势的曲家。
预想的结果摆在眼前,玉疏影知道,不信也必须相信了,你还要用兰因之香迷惑自己多久?
曲敛芳瞥开眼光,不去看她。楼柱的淡淡阴影映在曲敛芳身上,罂粟掩了光。
轻柔的声音被她拉大,肩膀微微向内颤抖,曲敛芳当是第几次听见这个姑娘用这样柔的嗓音泣然讲话:“我本是不信的!战事混乱国民不安,可你怎么能靠此祸乱百姓!”
那杵在一旁的男人看好戏地笑了笑,对此毫不在意。他戴了手套,漆黑之色在空中拍了拍。
三两人搬上沉重箱子,黑色片状物如小山,堆满箱体。
被雕成了花的模样,若娇艳诱人的毒之花。
是鸦片。
玉疏影捏紧了拳,柔弱的掌心攥起。
纵是发财,何以运用这种祸害?依附势大的曲家!这种生计,又会祸害多少家百姓,拆散多少家庭!你曾也是孤儿,难道还不明白合家的可贵……
戏剧般看到那东西,曲敛芳静默许久,扯出一丝冷笑:“看来……还是预谋得挺久,这东西都搞到了,”
曲敛芳抬起头,反而看向那男人“如今我曲家的宅子,怕也是被首都那里派来的人给围着了吧?”
姓谢的不置可否,朝左右使了眼色。便有两人冲上去,蛮力制住了意欲动作的曲敛芳。他靠近,伸手抚上曲敛芳的脸,不慌不忙道:“你安排的人,自然为我所缚。”
“你往年作戏,我也是瞧过的。油彩浓墨下,倒也不知,曲姐儿的姝色素颜,当真是国色天香……”
玉疏影张口欲上前,却是缓缓地住了步子。
她该选择什么?谢家参与其中,自然不全是为了帮助她这个昔日的盛阁阁主之女,扳倒曲家的爪牙,他们乐见其成。
她自己选择的,让曲敛芳得到这样的结局。
男人不紧不慢继续道“就是不知,这般后——”取出一枚褐色药丸,他将它塞进曲敛芳的嘴里。
曲敛芳状似用力挣了挣,他狠狠捏紧曲敛芳下颌,不容曲敛芳吐出来。
呵,演得倒真!
曲敛芳冲男人翻了个白眼,手指重压喉管,那颗毒药滚吞下去。
他补充道,带着笑:“容颜还能如初么?”
他的笑容多说是得逞,更切合于冰冷。他愿意以这场戏开始,却不愿意它是落幕的序声。
“咳咳咳……”他松手后,曲敛芳捂掩自己的口鼻,骨头被方才捏得生疼,重咳几声。
唇边溢出点血沫,曲敛芳艰难咽下,珠圆玉润的手臂撑起身体。
半晌后,自言自语般:“到底是丝线尚未彻底脱附开,傀儡戏暂且未落幕。”
男人冲身后扬了扬头,“把她带走。”
曲敛芳甩开想抓住她的手,眼神与他的神情一触,触电般离开。
他演得那般入戏,真的像是谢家人吞并曲氏的得意,可为什么,曲敛芳想,他在舍不得呢?
她的背影不复先前从容,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罂粟的繁枝勾勒及腰,蔓延过臀腿,在随步伐摇晃的小腿上,缎面上怒放花蕊。
玉疏影尚停滞原地,鸦片箱被搬离,人在撤离,对话有些听不清了:
“玉疏影,你要拿她如何?”
男人回应,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制香大师,如何不留着?”
“笼中鸟,戏傀儡。你倒是将我两人宿命理解得透彻。”
“宿命即盛宴。尾声……曲敛芳……兴起……作戏……”
交谈渐而听不清了,玉疏影默然站在原地。
待到周遭事物再度回归静谧荒凉时,她终是动了动。秀丽的脸上甚有些迷茫与痛苦,眼珠转了转,四顾无言。
蒹葭阁残存的消息渠道和找上门的谢家给她提供一个机会,让她接近又不敢触碰真相。如今那鸦片坦然摆在眼前,证据已什么都不用说。
她最好的姐妹,真的已经双足深陷恶毒泥沼,自甘沉沦。
线索与事件是乱的,毫无章法,在脑中思路交织成结,国家内一等的曲谢两家与临燕的曲敛芳仿若划到一起,罩下一层阴影。深毒的鸦片毒品引起无数百姓的乞求与痛苦。扭曲若享受的无数面颊上是袍泽殷红,端方诡艳的曲敛芳。
半抹残面雪白,黑衣男人立领遮住神情,站在她身后,欲掩住曲敛芳的面庞。仿若无数细密的丝线又连在她身上,有的勒进皮肤,渗出血色,有的被剪断,半悬阴影之下。
一重又一重阴影打下,心里仿佛被打压进重重压力之下。曲敛芳嘴角噙起一丝鬼魅的冷笑,她的面容不断放大——一面涂装起浓墨油彩,被残面半掩透出的皮肤,瞬息间苍老丑陋。
幻影!
心中愈压愈重,快不能呼吸。玉疏影倏而缩紧掌心,睁开了眼。
鼻息间隐隐含有缥缈般淡色烟雾。
宅院楼坊唯她一人,她握紧了掌心,一盒玉色掩在其中。
她改制之香,兰因。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35229130_1715140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