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捌】
玉央是被杨念从暖阁中搀扶而出的，她足足站了一整日夜，口中不禁抱怨道：“是谁说站着比跪着轻松的？真是胡说八道！”
头顶上传来一声笑，极短促，却掩藏不住其中狭意。
玉央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杨念，“杨少尉莫不是顺道来看我笑话的？”
杨念脑袋拨浪鼓跟似得，“怎敢看玉文侍的笑话！”
二人虽均为御前侍从，但这三年里私下并未深交，除去必要之时，玉央惯是沉默之姿，杨念心中有时甚至觉得玉央在刻意的避开他，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涉，但也许是他想多了。
是以今日见她如此姿态，不似平常那般冷静，竟觉得亲切娇憨。
玉央一手撑着酸麻的腰，慢慢踱步出梓元宫，“细细一想，杨少尉乃护国公之子，又是殿下的表哥，又于朝廷有功，身份何其尊贵，就算杨少尉是存心来看我笑话的，我亦是不敢怪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缓，并无半分责怪之意，反倒似是真心话。
杨念心中却不知哪儿来的懊恼，两步并作一步追上她，神色间竟有些忧虑，随后诚挚道：“在下并未有嘲笑之意，若令玉文侍心中不快，在下愿赔礼道歉。”
玉央看着他忽地一笑，未被面具遮住的容颜像被点了睛，很是炫目夺人，“杨少尉可真不似个世家子弟，倒像是……”语顿，随即道：“我与少尉玩笑罢了，未曾放在心上，我欲归内府，杨少尉且留步。”
遂告别离去，杨念看着她一步一挪的身影，微微出了神。
……
暖阁内，明皎与楚昭玄二人对坐，面前仍是那盘棋，不曾动过一子。
明皎一语不发，先行落子，楚昭玄亦不敢先语，遂拾子。
香燃了三柱后，胜负已分。
楚昭玄抿唇问道：“皇姐，春闱试题泄露一案，我昨日思前想后了一夜，此事其中恐有隐情，是以今日前来与皇姐商议。”
“要自称朕。”她道。
楚昭玄微怔，一时尚未明白过来。
明皎将右手撑在案上，笑意嫣嫣得看着他，继而重复道：“阿玄往后，无论面对何人都要自称朕。”
他脸眸温顺道：“只是在皇姐面前罢了。”
明皎双手撘在案上，少女之姿略显慵懒，看向暖阁外，轻轻摇摇头，“若天下人都这般想，我亦不会多言，但帝王之所，乃威严所在，天子称，万民臣服，我亦不可独外。”
楚昭玄神色未凝，亦随她的目光看去，缓缓道：“如皇姐所言，朕是天下万万人的皇上，自该称朕，但皇姐却是我唯一的，如何不能例外？”
二人同时侧首，目光撞在一处，均将对方眼中的情绪看了个明白。
明皎先低首笑道：“阿玄既如此说，我若再固执，岂不无情？那今后便余你我二人之时，阿玄想如何便如何罢。”
他顿时喜笑颜开。
二人于暖阁内商议至午后方休，皆有些疲惫，楚昭玄欲回思睿殿中，明皎执意送他至梓元宫门口。
“皇姐且回罢。”
明皎含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他从前年少稚嫩之气已消大半，不难料今后挺拔身姿，她忽然叫住他，“阿玄……”
楚昭玄立刻转身回望她。
明皎上前两步，继续道：“如若我有心愿，阿玄可愿尽力帮我？”
他眼眸明亮，点头，“自然，只要是皇姐想要的，我都会帮皇姐取来。”
明皎挑了挑眉，神色温柔，唇角弯弯，半晌，抬头道：“往后散了朝记得来梓元宫找我。”
三年前，他因她一句话，只能日日于北华宫眺望她所在之处，最美好的慰藉不过是一遍一遍看她奏折之上的字迹，肆意却不失风骨。
今时隔三年，他终于等到了他最想听的话。
而暖阁内案上的棋局谁输谁赢，早已不再重要。
……
此后半月有余，他散朝后便至梓元宫寻明皎，而明皎似乎有意培养他，每每批阅奏折之时，不再主笔，而在一旁指点他诸事行策之道。
而春闱试题泄露一事在他费心调查之下，也有了莫大的进展，前朝之上，论声渐渐平息，只待他最终决策幕后主使，惩治罪犯，还政事清平。
他渐渐显露隐藏的锋芒，少年热血，更何况身至九五之尊之位，想要造福天下的臣民的心也逐渐在苏醒，只是尚未察觉。
明皎每日于梓元宫与他批阅奏折，亲自教他经学典籍，兵法策论，宫内藏书阁包罗万象，是他们常去之地。
立春之日，明皎如日日那般送楚昭玄出梓元宫，回身时，见一名殿侍正侯立在侧，似有急事禀明，遂问道：“何事？”
殿侍答道：“回殿下，护国公求见，正于侧殿等候”
明皎神色一凝，微微皱眉，引步朝侧殿而去。
护国公杨劭一身朝服还未换下，见到明皎的那一刹那，便猛然跪了下去。
明皎挥退了众人，侧殿的门亦被关上，她急步上前，本欲扶起杨劭，却又在触手可及之处停了下来，挽袖道：“舅舅这是做何？”
杨劭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悲情，反问道：“殿下如今又是想如何呢？”
明皎早就隐隐猜到他所谓何事，遂侧过身去，“本宫只是做了本宫该做的，舅舅若是来探望，本宫自以亲礼待之，若是以臣下自居，前来行劝谏之权，便即刻离宫罢。”
自三年前贤王之事，杨劭便知明皎心思玲珑，于政事上承了明昌帝的风骨，纵然于朝堂凌乱之处，她也能游刃有余，甚至隐忍之力远在先帝之上，是以早猜到他所谓何事而来，不甚奇怪。
“先祖创大楚基业数百年，皇室正统绵延从未离合，若殿下一味偏心陛下，岂能知今后安能自安？这江山又会落于何人之手？”
她亲自教习陛下之事早被据悉，而暗地遭梓元一党朝臣数次反对，被她尽数压下，如今当下这一刻，才是真的反抗。
明皎沉声道：“我要的是能为大楚殚精竭虑的贤主，而并非受人摆布的傀儡，舅舅不必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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