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柒】

　　而如此那般亲密的时刻恍若一场梦境，随风呼啸而过，而后的三年中竟再没发生过。

　　他是端坐在金銮殿上的傀儡皇帝，她是坐在他身后垂帘听政的掌权公主。

　　大楚的朝堂并未因贤王的落败而风平浪静，反而朝臣结党营私之事屡出不穷。起初他并不懂朝事，而先皇留在他身边的人也并未有意教他，朝臣上奏的折子都会先送往梓元宫，再送至思睿殿经他过目知晓。

　　他往往能在殿中静坐一整日，每一道折子都会看很久，兴许是久墨浸染的缘故，他渐渐能悟出一些朝堂暗私底那些波诡云谲之事，而他的眼睛停留在她朱笔批注的字迹之上的时间，也愈发久。

　　“陛下？陛下？”

　　他从游神之中惊醒，抬头眼中映入半张玉玦面具，正是他的御前文侍——玉央。

　　玉央是三年前明皎自梓元宫诸多文侍中为他选出的人，因年前一场大火伤了半面容颜，是以日日面具随身。

　　但这场于女子而言的祸事并未让他看轻她，反而这三年里随文侍墨间她往往于诗文上有独特的见解。甚至有时，他静静的观望着她，那半张未遮上的容颜竟有一丝与明皎相似。

　　“出了何事？”他回神问道。

　　玉央双手叠在腹前，恭敬回道：“长公主今日午时于梓元宫摆小宴，杨少尉前来请示陛下何时前往？”

　　御前二侍——文侍玉央，武侍杨念。宫中皆晓，陛下何所至，二侍不离。

　　他微微点头，道：“告诉杨少尉，朕即刻摆驾梓元宫。”

　　今日以前他们二人已许久未曾共膳过，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她一句：往后无事，陛下不必时时来本宫宫中。

　　那时，他因着孤身一人，身边诸事诸人皆陌生，他心中唯一挂念的便是她，每每下朝后便奔去梓元宫，至黄昏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而就在他以为往后日日皆可如此之时，她却出声唤了他第一声陛下，并告诉他：以后不必时时再来。

　　她说这句话时，面色平淡如静湖之水，无丝毫停顿，仿佛不过一句再平常又平常不过的话。

　　而此刻，两人对面而坐，她邀他品尝佳肴，他请她起杯助兴。明明离得这样近，就在咫尺之处，却犹如天涯隔两岸。

　　宴罢，二人于暖阁中对弈。

　　明皎执起一颗白子，轻轻问道：“陛下对今日朝上所议之事有何见解？”

　　他微怔，忆起今日朝堂上群臣因春闱试题泄露一事，争论不休，不由得微微皱眉。

　　“春闱科考一事，事关天下文人才子，亦事关我朝选贤举能，必慎重之。”

　　她落子，又问道：“依你之见，中书令及大学士，何人所言为真？”

　　他沉思，忆朝上诸般情景于心后，抬头一看，发现她正专注地看着他，他脑中一热，按下原本准备好的话，试探请教道：“皇姐觉得谁更有道理呢？”

　　明皎微微侧首，眼神仍停留在他脸上，“世间诸事，表象皆真真假假。阿玄，我问你的，并非是想知道谁在说谎，谁没有说谎，亦不想你因着我所之见而考量你所之见，你明白我究竟问得是什么，不是吗？”

　　他的心思，在她面前，从来无法掩藏。

　　而她的心思，他从未探寻到过。

　　是以半晌之后，他执子转为握，那黑子在手心热的发烫，他低眉问道：“那皇姐想问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她面前，他从不以天子自称。

　　明皎唇角微微左牵，扬眉竟然笑了。

　　他将她这一番神色尽收眼底，却仍是没看明白她对这句话到底满不满意。

　　随后只见她将手中的白子轻柔地放回白玉盒中，淡淡道：”既然陛下还未想清楚，便回去想清楚了再来，这盘棋……本宫替陛下留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下案，一只脚刚迈出暖阁，便又听得她言：“玉央留下，务必将这盘棋看好，不许任何人动一颗子，待陛下何时想清楚了，再来本宫这里将人领回去。”

　　他如何不能明白这并非简单的命令，而是惩罚。遂转身，眉头微皱道：“皇姐，此事无关玉央，是我资质愚钝，未能领悟皇姐之意，还望皇姐勿迁怒旁人。”

　　话落，她蓦然回首，目光微凉，不置一词，而他的心上却仿佛已被重物碾压过数次。

　　二人之间距离不过几寸，却弥漫着浓浓的凝重之味。

　　“玉央领命。陛下今日奏折还未阅完，国家大事，不可耽搁，还请陛下移驾思睿殿。”

　　他看着伏跪在地的玉央，一时间百感交错，终无可了，遂不甘离去。

　　……

　　暖阁之内，只余二人。

　　明皎把玩着胸前垂落的青丝，一副百无聊奈的模样。

　　玉央跪得笔直，道：”殿下何必令陛下误会？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陛下只是一时难以掌握罢了。“

　　区区文侍，怎有资格在她面前妄议当今天子？

　　可明皎丝毫未动怒，转头看着她那半张面具，笑道：“又一个三年过去了，你觉得这只是一时吗？”

　　她继续道：“他与三年前并无二致，你看不出来吗？抑或说，你是否该给本宫一个合理的交代呢？”

　　玉央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竟径直起身，双手却仍是规矩地置于腰前，一字一句道：“臣确有失职之错，可殿下难道就没有半分责任吗？”

　　明皎的眼中升起疑云，却没有开口问询。

　　而玉央也好似并未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遂转而道：“陛下只是想讨殿下欢心罢了。”

　　明皎微微摇头，额前的青丝随之摆动，她撇眸落向远处，缓缓道：”大楚的天子，无需讨任何人的欢心。“

　　然玉央却低头抿唇道：”然殿下于陛下而言，并不在这任何人之列。“

　　暖阁外，春阳正微醺，然寒意仍旧料峭。

　　明皎收回视线又落于香炉之上，精致的容颜如玉一般令人挪不开视线，她徐徐道：“他幼年多舛，一朝降于重任，难免心惊胆战，但这般却是偏离了本宫的初衷，无论如何，不该如此。”

　　玉央弯唇回道：“至少在天下人眼中，殿下是他的皇姐。”

　　明皎眼睫轻轻一颤，曜黑的瞳眸转而深深地凝望着玉央，遂温和一笑，道：“所言甚对，至少还有人肯唤本宫，一声皇姐。”

　　听此，玉央便抿唇不语，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之上，静如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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