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玉歌
住进飞鹤盟,比灵簌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岳子初先是将她带到了正堂,拜见了三位长辈。
他将她介绍为恩人之徒,因身体抱恙,特邀她来飞鹤盟休养。掌门并不过问这些小事,寒暄了几句,就让人带着灵簌去歇息。
看来岳子初在飞鹤盟,确实很有地位。
灵簌在心里默默评价。
刚进入客房收拾好东西没多久,忽听得有人敲门。
灵簌以为是岳子初来了,小跑至院子里,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碧绿长裙、身姿娉婷的女子,身边跟着一个棕色衣服的女弟子。
二人背对着她,低声说些什么。
“你们是?”灵簌有些诧异,怎么会有生人来找她呢?
二人闻言转身。
“是灵簌姑娘吧?”
灵簌立刻就被那碧绿衣裙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她眉目柔和,身姿清丽,飘逸的绿衣衫衬着她娇嫩的脸庞,仿若一位未出阁的少女,只是发髻显示,她已嫁作人妇。
她漫步走近,浅笑道:“听闻姑娘身体有恙,我出身晚渡斋,奉掌门之命,来替姑娘把把脉。”
她的声音也十分轻柔好听,宛如一朵芬芳茉莉,悠扬却沁人心脾。
晚渡斋,不是江湖上有名的行医门派么?怎么会在飞鹤盟?
见灵簌仍一脸疑惑,一旁的女弟子出声提醒:“姑娘,这位是右盟宗的夫人,李玉歌。”
灵簌一怔,这右盟宗已近不惑之年,而他的夫人竟看起来如此年轻,似乎不过双十年华,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回过神来后,她连忙见礼:“见过夫人。”随即立刻将二人引进屋内。
三人坐下后,李玉歌瞄见她颇有些紧张的神色,温声安慰道:“姑娘不要害怕,把手给我。”
灵簌抿了抿唇,将手腕递了出去。
李玉歌屏息诊断,片刻后收回手,见灵簌一脸忐忑,她展颜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先天心脉有些受损,不宜修习某些内功心法。难为姑娘了。”
她低头想了想,朝旁边的人道:“芍药,你去将我药圃里那株点盆星摘下来,研磨成粉,一会儿我要给姑娘熬药。”
待芍药离开,李玉歌思忖了一会儿,缓缓道:“姑娘弱症乃先天不足,我只能开些补血益气方子养着。只是,再如何养着,恐怕也无法像常人体魄一般习武。这些情况,姑娘应当早已知道了。我探姑娘内力时深时浅,想是姑娘习武过程,吃了好些苦头。”
灵簌一愣。
虽不完全准确,但这番话由一个陌生人道破,灵簌心底仍是有些酸涩。
她扯出一抹苦笑:“是。”
“此外,姑娘是否常常月事紊乱,癸水每至便失眠心惊,腹痛难忍?”
“……是。”
“这便是了。”李玉歌叹了口气,语带怜惜:“姑娘初潮后未能好好养着,身子有些弱。内力不稳、体质特异,这二者互相冲撞、互有影响,才造就了如此局面。若想要好转,必得双管齐下才是。”
灵簌怔怔地看着李玉歌,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从小身边便没有女性长辈,这些事情根本无法跟别人说。她第一次月事来潮,吓得惊惶失措,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后来好在是宋雪游师姐,手把手教会了她这些。
可雪游师姐,两年前死了;
唯一的亲人灵溪,与她生分了;
从洲哥哥,早在几年前便时时不见人影,见了她也总是沉默。
她身边再无任何朋友。
想到这儿,灵簌鼻头一酸,泪水浮上眼眶。
李玉歌一愣,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女子受了寒或是饮食不周,都有可能出现这种状况。你的问题虽复杂些,但也并不是无解。你放心,慢慢养着,假以时日一定会好的。”
灵簌听了这话,眼泪反而流的更厉害了。李玉歌见状也不再言语,递了一方手帕静静等她平息下来,这才轻声温柔道:“姑娘可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灵簌吸了吸鼻子,手中紧紧攥着手帕,通红的眼睛看向她,细声细气地哽咽道:“多谢夫人。我父母在我幼年时去了,我自小由师父叔伯养大,有娘亲是什么感觉,我都早已不记得了。方才一时失态……”
李玉歌一愣,摇头轻笑:“我当你娘亲怕是不行了,当姐姐还是可以的。”
灵簌破涕而笑,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平静了下来。
“灵簌姑娘是哪里人?这旧疾可是家族病症?”
灵簌迟疑了一下,“我来自南华城。”
李玉歌惊讶挑眉,“这可巧了,我的娘亲也来自南华城。我刚记事时恰逢战乱,父亲去世、娘亲带着我逃到了北燕境内,被晚渡斋的人救下。我自此拜入晚渡斋门下,成了一名医者。”
她抚了抚鬓边发丝,嫣然一笑,“说起来,我们也算半个同乡呢。你要是不嫌弃就别称我夫人了,都把我喊老了,叫我玉姐姐就行。”
“灵簌不敢。”
“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没什么敢不敢的。”
灵簌想了想,还是顺了她的意:“玉姐姐。”
李玉歌粲然一笑,望向窗外,声音中满怀思念:“我也好多年没回南华城了,不知南华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灵簌眼神飘远,好似陷入了回忆,转头见李玉歌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她连忙收回心神,半真半假道:“我的家人也在战乱中失散,我很小的时候便被风斩镖局的镖师救下,并未在南华城长住。”
李玉歌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满是心疼:“也是个可怜孩子。飞鹤盟藏书众多,有些古方与我们晚渡斋不同,可能对你的体质大有益处,明儿我去瞧瞧,说不定能有根治你弱症的方法。”
听到藏书二字,灵簌心头一跳,“……飞鹤盟内,也有医术典籍么?”
“那是自然,飞鹤盟历史悠久,许多传下来的东西都很有价值,有些呼吸吐纳心法对身体颇有益处,就算不为增长功力,也很值得一读。”
李玉歌好似想起了什么,笑着摇摇头:“我甚至还读到过南华城的古籍。我如今出嫁在外,唯有如此才能对先母表示追思了。”
“……南华城的古籍?”灵簌心跳加速,呼吸也一下急促了起来,“飞鹤盟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偏远小城的古籍呢?”
“当年崇琼之变,世人只道燕军骁勇,却不知中州许多江湖门派也有参与。他们攻上南华城,自是要拿些东西回来,否则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李玉歌语气中似乎有一丝鄙夷,灵簌心中有怪异感划过,瞬间又被她抛到了脑后。
“南华城不过一茕茕山城,有什么值得各派大动干戈?”
李玉歌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灵簌,“妹妹可听过——无妄族?”
灵簌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听过,但……不甚了解。”
“无妄族一个名声很差的族裔。传言他们唯一的教派无妄岭,专修蛊惑人心的功夫,而这无妄岭,就在南华城。中州各武林门派说到底也是俗人,对这等功法又岂能不动心?”
灵簌惊诧于她的言下之意,继续试探道:“……可是,为何从来没听说过江湖上有人会这种邪门功夫呢?”
李玉歌扑哧一声笑了,“妹妹真可爱。传言罢了,做不得真。他们这些武痴信了也就罢了,你也信这个不成?”
见灵簌一脸迷茫,她压低声音,一脸神秘,“我偷偷去藏书阁的禁书区探过,南华城的书都放在阁内最不起眼的地方锁着,连打扫都懒得做,满是灰尘。想来飞鹤盟也是拿到了心法秘籍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
灵簌沉默良久,“……原来如此。”
“闲话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她嫣然一笑,站起身往外走,“我这便给妹妹配药,妹妹先歇息去吧。”
晚间,灵簌正欲入睡,忽然血液上涌,头痛欲裂。她努力调息,却感到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所见一阵阵模糊,心跳声如擂鼓般震得耳膜都在疼痛。
又开始了么?
如采从外面进来,见她面色苍白,大步走近扶着她关切道:“姑娘怎么了?脸色如此差?”
“我……”灵簌胸闷气短,咬牙勉力支撑起自己身体,右手紧紧抓住如采的胳膊,“我又……犯病了……难受……”
“我去叫公子来看看。”
灵簌顾不上搭理如采,只觉脑中眩晕感一阵一阵袭来。她紧紧抓住桌沿才能勉力支撑不至于晕过去,而心里却高兴又害怕。
幼年时,她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不适感,她知道,这是虚空联结觉醒的征兆。她兴奋地跑去告诉师尊,谁知冢玉却大发雷霆,勒令她不许将这个情况告诉第二人,并将她扔进后山整整三日,任由她自生自灭。
三日里,她只能靠雨水和杂草苟延残喘。
若不是君自行师父,她早已没了性命。
之后每次发生同样的情况,冢玉都会将她绑在暗房内,斥责她完全是矫揉造作,借着身体的缘故不愿练功罢了。
有一次,冢玉甚至忘记了她被关在房内,她在暗房内拼命喊叫求救,直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来。
万般无奈下她不得不从阴暗潮湿的房内抓菌子充饥……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碰任何菌子。
长大一些后,不适感减弱,再后来竟完全消失,她满怀期盼地又去告诉师尊,以为这样师尊就会对她好一些了。
可事实证明,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她被师尊彻底漠视了。
灵簌不明白,为什么师尊对她如此不满。
也许是她太过无用,这么些年毫无长进吧。可她真的已经拼尽了全力,她不明白这到底是谁的错。
她缓缓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人人都说是她的问题,那应该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如果她就这么痛苦地死去,连家都回不了,不知道冢玉师尊会不会为他失去了一个徒弟而感到惋惜?
血液又猛地一冲,她猛地睁眼,胸中顿时涌起一股不甘,夹杂着浓厚的对生的渴望,烫的她心脏仿佛要爆炸。
灵簌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磨人的撕扯感,开始浑浑噩噩地响应着,艰难起身掀开被子想要朝外走,还未坐起,岳子初与如采便冲了进来。
岳子初见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俊眉拧成一团,连忙让如采去请李玉歌,自己坐在了她身边,轻轻抚上她的额头,“灵儿,能听见我说话么?”
灵簌眼睛有些失焦,她咬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嘶哑不已地开口道:“我……想出去……”
“你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到。”岳子初按下她的肩膀,一把抓住她的手输送了一些内力给她,“别说话,照我说的做,深呼吸……对,再来一次……“
一刻钟后,如采急匆匆回来:“公子,夫人不在药圃,我已命人在盟内找了。”
岳子初眼神一凛,声音冷了下来:“已经入夜了,她能去哪儿?”
他垂眸思量了一瞬,又抬头冷声道:“你去通知嫣儿,再让绰师弟随你、岳启一起去找,灵儿这里我来守着,务必将她找到,立即带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如采终于领着李玉歌进到了房内,后头跟着百里兄妹二人。
百里绰刚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瞳孔微微一缩,脸色冷了下来,百里嫣却睫羽微垂,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
岳子初自然地放开了灵簌的手,将位置让给了李玉歌。
奇怪的是,灵簌周身所有不适,竟然突然消失了!
她的病症从来没有这样突兀地结束过,通常都是渐渐减轻后还要持续好一阵子。
灵簌眨了眨眼睛,扫视了众人一圈,生了一丝疑惑。
方才那不适感的消失,也不是“消失”了,更像是引她出去的那股力量来到了这里,与她融在了一起,就好像……她已经跟随着这股力量探寻到了什么。
她若有所思地一个一个看过去,难不成在场这几人的身上,有属于她的灵物?
“无甚大事,旧疾复发罢了。”
李玉歌松了口气,收回了手。灵簌却在无意间一扫她的手腕后,瞳孔猛地一缩。
她紧紧盯住李玉歌,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虽然只瞥到了一眼,但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李玉歌手腕上有一个手镯,那上面的花纹,与从洲哥哥给她的指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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