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承诺守护

回程的车上，石齐靠着石卓文的肩膀，睡得很不踏实。

        齐美君和余秀雅在后面有说有笑地聊着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张镜白和张峰坐在前面低声聊着，石卓文时不时探头掺和两句，有趣之处也会哈哈笑两声，但不敢有太大幅度，怕吵醒一直皱着眉头好像不太舒服的石齐。

        石齐只是闭目假寐而已。心里头想着前天晚上虞美人的话，确实不大舒服。那晚，她本是心事太重睡不着，想去院子里散散心，竟然偶遇不肯乖乖上床睡觉的美人奶奶。

        十月已经是正儿八经的秋天了，晚风微凉，寒气阵阵袭来。

        石齐担心美人奶奶着凉，小小埋怨道，“美人奶奶，怎么没去睡觉？比我还不听话，元阿姨知道又好生气了。”

        “嘘……！”虞美人坐在轮椅上俏皮地竖起手指，招呼石齐到身边来，悄咪咪说道，“我偷偷溜出来的，想看看月亮和花。”

        石齐想了想觉得月色正美，是该好好欣赏下，于是折返回屋里抱出两条大毛毯，笑道，“那我陪着您。”

        虞美人开心地由着石齐把自己围成粽子，俩人光明正大地做了“翘睡”的协同共犯。

        夜里的花草不比白天精神，但别有一番温婉静谧。几株君子兰沿着墙边摆了一排，非上品，株形不甚优美但不乏端庄，叶片稍欠挺拔却依旧浓翠。

        “君子兰喜潮湿，不耐强光，元丫头之前不懂，摆在屋里窗台上，晒得它们都蔫了。”虞美人弯腰挺费劲地给花盆正了正位置，稍有气喘道，“这不放到墙角就精神多了。所以说这花和人是一样的。”

        “哦？”石齐诧异。养花弄草，讲究可真多。她是没这份心思，也没这个本事，所以挺佩服能把花花草草养得繁茂的人。

        她拨拉拨拉君子兰厚墩墩的叶子，又似懂非懂地说道，“嗯，人和花都一样。在一处不快活，换一处就好了。”

        虞美人欣赏地看着石齐，这疯丫头虽然平时不务正业的时候居多，但悟性高，很多道理一点就透。

        “但也不太一样。”石齐歪着头，想想说道，“花有了解它的人类照顾着，抱着它们去各个地方，反之却没有能够照顾人类的花花草草，所以人更可怜一些。”

        虞美人捋顺石齐额前几缕翘起的头发，慈爱地说道，“人也有。”

        “您是说……父母朋友之类的？”石齐问。

        “对。每个人都被身边的人守护着，也反过来守护身边的人。就像人类照顾花草，花草绽放给人类观赏一样。”虞美人垂眼看着石齐，希望她明白每个人都在扮演施恩与受惠的角色。

        石齐点点头，她明白虞美人的话，但不明白虞美人话里的意思，继续问道，“我是你的花，对吗？”

        “对，你们都是我的花。”虞美人说道。

        “所以美人奶奶一直都在照顾我们，了解我们的习性，因材施教。”石齐低眉颔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我爸虽然也在照顾我，却不够了解我。他老想让我晒太阳，担心我这儿担心我那儿，但我可能喜欢背阴的地方。所以要想花儿长得好，不仅要悉心照顾，还需要足够了解，缺一不可，我是不是又说对了？”

        她得意地摇头晃脑，撒娇般用肩膀拱虞美人的肩膀，一幅讨赏的样子。

        虞美人笑着刮刮石齐的小鼻子，满口应允。这丫头实在太伶俐可人了。

        月色暗郁，夜风习习，略有阴冷，她笨拙地裹了裹身上的毯子，又说道，“奶奶我可和你爸那个傻小子不同，我一点也不担心你这疯丫头。”

        石齐赞同道，“我也觉得他是瞎操心。”

        “是啊，你一定会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的。”

        “咦？”石齐直起身子，开始意识到这场谈话的严肃性和预谋性，或许美人奶奶从一开始就在等她，找机会与她说一番「特别」的话。

        “你从小就不服管教，旁人以为你是任性胡闹，但我知道你是在想着法儿地让自己过得舒坦，你最爱的永远是你自己。”虞美人僵硬地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了点石齐的眉心，满面笑意，有点宠爱，有点放纵，还有点责怪。

        虞美人的话很难懂，却轻巧地透过一根苍老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将情绪传递给石齐。她太了解这个疯丫头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她有时候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太容易误会自己不要什么了。

        石齐被说得脸红，鼓起腮帮子，虔诚地听虞美人讲话。却又不甘心地小声辩解道，“人不都这样嘛。”

        虞美人笑着看她，没说话。

        石齐认为接下来会是场大型深入的会谈，干脆搬个小板凳坐了下来，趴在虞美人膝头，等她批评。若说这世上真有人能让她心甘情愿被批评教育，恐怕非虞美人莫属了。

        虞美人抚摸着石齐的额头，帮她舒展开皱起的眉头，温和说道，“你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因为你只要喜欢的东西。”

        “……是吗？”石齐瞪大眼睛，一脸困惑，她本以为这是缺点呢。而且，她一直自认为自己是得过且过的性子，很少有“非得怎样”的执念。

        “当然，你呀可是很任性呢。但凡你要的东西，别人就不能拿走。”虞美人笑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倒确实如此。石齐点点头，她确实挺“护食”的。

        虞美人缓缓吸气又缓缓吐出，将目光从石齐白皙脸上收回放远，瞅着天上的星星，幽幽叹道，“但镜白可能就不一样了。”

        “啊？！”石齐愕然，在她看来，天底下和幸福匹配度最高的人类就是张镜白了。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品学兼优……一万个褒义词安在身上都不嫌多，可谓才貌双全。世上哪有乖孩子可能得不到幸福，而捣蛋鬼一定能得到幸福的道理。她摇头道，头一次不信服道，“他那么好，怎么会不幸福呢？”

        “麻烦就麻烦在他太好了，会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会把喜欢的东西拱手让人，单论这点就比不上你。”虞美人叹息道。

        “啊？！”石齐再度愕然，「一个人太好了」居然是个缺点。她感慨万千，“美人奶奶，你是第一个担心张镜白过不好这一生的人，也是第一个说他不如我的人。”

        虞美人对石齐的反应了然于心，笑着说道，“是啊。从小到大，他都表现得像个特别称职的哥哥，你小时候喜欢把碗里不爱吃的东西一股脑儿丢进镜白的碗里，但你有没有想过，他爱不爱吃。”

        石齐挠挠脖子，惭愧道，“……说实话真没想过。”

        被虞美人点亮了这个问题后，石齐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她好像真的永远将自己的感受放在思考的第一顺位，习惯性让自己舒服，从未考虑过张镜白乃至旁人。

        “这不能怪你，因为他从没说过。”虞美人宽慰地拍拍石齐的小脑袋，要她别放在心上。不是每个人都爱花，更不是每个爱花之人都能了解每一朵花的习性。

        可石齐开始非常自责，难过的情绪从身体的每一处细微角落汹涌而来，她真的太少在乎张镜白的感受了。两个人的相处中，她总是霸道的那个，总是欺负人的那个，总是将个人喜好强加于他的那个。她低着头，扣着板鞋鞋底的花纹，身体凹成扭曲的姿势，像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她觉得自己年近三十尚不自知任性到何地步，需被人点醒才明白，实在很不应该。

        “所以才说他这内敛隐忍的性子是缺点呢。”虞美人像安抚小猫一样，耐心地开导道，“要是像你一样不高兴就闹，难过了就哭，他或许能轻松自在点。”

        “美人奶奶…那我们要帮帮他吗？”石齐问道。可张镜白没求助过呀。

        “镜白他呀太习惯委屈自己，所以答应奶奶，以后要换你照顾他，让他快乐一点。好不好？”虞美人细细摩挲着石齐的头，还有细嫩的脖颈，柔弱的双肩。她怕是世上最早知道石齐是个好姑娘的人了，也清楚这个话题会带给善良的石齐怎样巨大的触动和责任。只是经过今日河边散步时的闲聊，虞美人愈加放心不下张镜白，她看着两个孩子长大，又怎会看不出两个孩子间的关系正卡于蜕变无路的彷徨中！

        石齐不肯抬头，只是趴着，像蝶蛹般微微蠕动了两下，不知该不该答应。有些事，不在她能力范围以内，她管不了也管不好！

        她越想越心绪不宁，用脚踢了踢君子兰的花盆，枝叶抖了两抖有些摇晃，她怕伤到花花草草便瑟缩地收回脚，唉声叹气地纠结道，“如果一件事情，我的感觉和他的感觉起了冲突，比如我觉得他不会幸福，但他却不这么觉得，你说我该不该尊重他，尊重的话这算不算与你违约？”

        “是要他过得幸福，不是要他过得看起来幸福。孰是孰非，还得你用心度量。”虞美人笑眯眯地说着。她知道石齐这是快要答应了，因为小疯丫头每每决定答应一个不情愿或不确定的承诺时，总会把她能想到的糟糕事一并提出来问个明白。虞美人耐心等着，并不催促，她明白要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承担起一个老太婆突如其来的无理要求，略显不合时宜。可世上的很多事情并无法预留足够的时间让人去做好接受的准备，总不可能因为一件事突如其来就选择拒不签收吧。

        石齐很重诺，所以她鲜少答应别人什么。她怕给自己找麻烦，就像与盛浪的合约情人事件，目前虽不能算是坏事，但至少是件麻烦事。而且，她更怕自己做不到，守护一个人，可不如守护一盆花草来得轻巧。

        但是，要她下诺的是美人奶奶，一个永远不会害她的人，要她守护的是张镜白，一个永远对她好的人。即便不答应，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张镜白受委屈，思来想去倒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哪怕真的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美人奶奶肯定不会怪罪她。

        她确实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哪怕没用，也总好过时过境迁后蓦然回首的哀叹蹉跎。

        思虑良久后，石齐终于点头说，“好吧。美人奶奶，我答应你了，我会保护他要他快快活活的过日子。”

        因为我喜欢他。石齐坚定地仰头看向美人奶奶，笑容洋溢起来。

        虞美人得了石齐深思熟虑后的一诺千金，顿觉少了一桩心事，身子又轻快了不少，似乎可以随风飘得更快更远，回到丈夫身边去。她心满意足地笑了，越笑越开心，口水从没牙的嘴里一个劲儿往外流，擦也擦不及，石齐就帮忙擦，越擦越笑，越笑越多，越多越擦不及，最后两个人笑作一团，险些吵来了隔着窗子写文章的元远。

        汽车上，石齐心里堵得呼吸不畅，拉回思绪，忧郁地望向窗外。

        令人口干舌燥的阳光穿过脏兮兮的蓝窗帘，朦胧地照亮车厢，微微撩开一角明亮的阳光便刺得人眼疼。斑驳的阳光变换着各种形状从眼前一晃而过，石齐叹口气又放下窗帘，继续蜷在座位上，倚着石卓文的肩头，再努力睡一会儿。

        记忆中，恐怕永远也忘不掉，在温暖的老人和含情脉脉又心思涌动的深夜里。

        她单方面缔结出守护的契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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