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选妃前夜
一群人前呼后拥着陆羽,浩浩荡荡涌入后院。
内侍赶上两步赶到队伍前端陆羽身边,笑道:
“国师平日辛苦忙碌,到了晚间休憩放松,也是应当的。”
女管家却接道:“倒也没有。她和副手两个今日休沐,上午便出门逛街了,午后跑去看新戏。晚饭后在凉亭里煮酒小酌。这下酒的椒盐花生米,已是炸到第四份啦!”
内侍回过头来瞪眼道:“国师素日辛苦,闲暇时喝点小酒怎么啦?!”
眼见皇帝首侍和国师府管家要吵起来。
便在这时,前方不远处,凉亭中男女嬉笑对话声隐约传来。
陆羽骤然停步,内侍差点一头撞在陆羽僵直的背上。
一队的人马全都停步。
内侍趁机扯住陆羽衣袖,哀声道:
“陛下,林国师是荒唐贪玩些,但她不辞辛劳,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您就为了后妃人选的事,当众给林太师没脸,她老人家会寒心的!”
漫天的鹅毛大雪落在少盟主头上、肩上。
陆羽道:“都退下,年内侍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女管家小声道:
“陛下不欲在大庭广众之下责骂国师,咱们别在这碍事。”
率人一齐退下,还命人快步前去凉亭附近,悄将亭子周围仆从一并撤了。
偌大国师府后院一时空空荡荡,衬得凉亭中笑闹声越发清晰。
内侍惴惴不安:
陛下责人的时候可是怕人。虽然语气冷静,却总是有本事把人说得哭起来呢。
也不知他现在肚子里正酝酿些什么苛责国师之语?
却听得陆羽沉声道:
“你上前去,找一块假山石躲住,若为他们发觉,你便现身道好。若他们没察觉,你便安静躲藏,待朕前来。”
内侍:“?”
内侍舔了一下嘴唇,试探问:
“殿下意思是,两人一起,动静太大,是以让小人先行探路?”
陆羽道:“嗯。”
内侍不由朝陆羽上下打量,好似不能确信此话,竟是从一国主君口中说出。
内心挣扎许久,年内侍弱弱开口:
“小人斗胆请教,咱这是要、要偷听太师墙角么?”
陆羽点头:“是。”
语气理所当然、毫无愧意。
内侍:“……”
一簇雪花落进内侍衣领中,雪花冷气钻心入肺、透彻心扉。
内侍:“陛下,要不您还是直接过去开骂吧?”
陆羽下巴一抬,示意快去。
内侍懵了。
陛下这夜,究竟是何用意?
万兽国的国君陆羽,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会这般鬼鬼祟祟,行这偷听旁人私下对谈之事。
且陛下眼神闪烁,神色带着一丝焦灼之气,更让人觉得古怪。
内侍惶惑不安,走了两步,又停下回望,陆羽朝他一瞪,内侍只好硬着头皮又向前行。
挪动到一块硕大的假山之后,那山中凿着一个齐眼高的洞,将将好可以把凉亭景象看个一清二楚:
凉亭周遭挂满灯笼,散着昏黄柔光。
亭中一方石桌,置着杯盘碗盏,酒已残,食已尽。
旁边四个石凳皆铺着麒麟绣球软垫,另在石桌旁设一风炉。
炉上跺着泥炉酒壶,发出波都波都响声,腾腾白气蒸腾,好一派温馨别致的赏雪之所!
石桌上,坐着两个人:
一名男子穿着青色飞鸟祥云暗纹的族服,斜坐于石桌旁,以手支颚,姿态慵懒。
他便是林太师如今身边的副手:
万兽国名门青鸽蒋家,蒋小公子,蒋仲。
蒋仲生得眉目舒展,神情平和,两只眼睛熠熠生光,永远闪烁兴致勃勃的光芒。人们一瞧他容颜,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而蒋仲的父亲官拜首辅,人们都以为,这样一个得意世家少年郎,出得学堂,定是出相入仕,官至侍郎。
谁知,蒋公子一出学堂,却一封请书,自请做了林容的副手!
一时轰动皇城。
当时林国师刚刚受封,能力尚为人质疑。
人人都道,青鸽蒋家名门之子,即便和这女国师同窗四年,交情甚笃,也不会长久甘愿屈居女子国师之下。
想是这天生好奇好玩的蒋小公子贪图新奇,时日一长,必定不耐。
哪知这蒋仲在这副手的位子上,不仅坚持下来,还搬到国师府东厢,日常随行,至今没发过一句抱怨不说,甚至大有越干越起劲的意味。
此刻,蒋仲正守在国师身边,为她斟酒,举止温和,妥当熨帖。
而蒋仲身侧,一位穿得花里胡哨的女子,就是林容林国师。
林国师下了朝,便换了常服,她上身桃红夹袄,下身青碧襦裙,两只窄袖伸出金色绣线花草纹样,鬓边插一朵怒放海棠,即使烛火昏黄,也遮不住一身的艳丽俗气。
这衬得她右手大拇指上的国师扳指越发素净润泽。
林国师其实面容姣好,但也许是来自邻国一个小镇的缘故,总是喜欢穿戴又土又俗又热闹的衣饰。这点没少让她在被万兽国的高门贵女暗地发笑。
不过林国师一点都不在乎。
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有许多烦难之事,没有余裕在乎别人的嘲讽。
现下她两手撑着额头,伏在凉亭石桌上,显然是又碰到烦恼之事。
她面前摊着无数书册,封皮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瞧来是市上新近流行的话本小说一类。
只听蒋仲蒋副手道:“……我瞧你刚看最新的话本子,分明看得吃吃发笑呢。怎么现下拆了封信,便满面愁容的?莫不是殿下又来信责问你手中事项进展了?“
林国师唉声叹气道:“是我娘亲寄的信。“
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敲,指边搁着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竹筒,竹筒旁展着一张巴掌大小皱巴巴的纸条。
内侍本提心吊胆,生恐林太师背人处大发牢骚,抱怨俸禄低微、殿下管教严苛、太后行事不公。
如今听到林国师是在谈论家书,内侍大是松了口气:
“家书都是长辈们的唠叨话。林太师聊这个,是再安全没有的了!”
恰在此时,内侍头顶一片阴影,陆羽也从后而上,不声不响站到他身边。
内侍连忙压低声音道:“殿下,林太师正拆阅家书呢。林太师平日和您一样节俭,偏家书上却极舍得,封封都用最贵的白鸽信。唉,林太师忙于公务,好几年没回家了,晚间得了片刻闲暇,也是思念家人、乡愁满怀的……”
蒋仲道:“你娘又怪你乱花俸禄啦?还是又在怪你当初没留在家乡承继她的馄饨小摊?“
蒋仲知道林容从邻国小镇过来,本来的人生轨迹,是去开酒楼做生意。
林容摇摇头。
蒋仲这人,天生好奇。若不知答案,便挠心挠肺,难受得连觉都睡不着。
他从未见过林容看了家书后,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便又接连追问了七八个问题。
无奈蒋仲每急不可待说出一个猜测,林容便微微摇头。
到得后来,蒋仲抓耳挠腮道:
“你母亲到底写了什么?好歹告诉我。即便不能帮忙,能为你开导一二,也是好的。”
林容只是叹气,摇头不答。
半日,忽然转了身子,避开副手视线,支支吾吾道:
“你倒不是不能帮忙。”
林容说完后,脸现腼腆。
又隔了良久,她方才含羞带怯地道:
“你是从小在万兽国长大的,人缘比我广阔些。你,你可认识些什么好的青年才俊?”
说着将脸别开,唯恐被蒋仲看到正脸。
蒋仲一开始并未明白林容话中之意,只怔怔地望着林容,脸上一片疑惑。
于是补充道:“我说的青年才俊,便是大龄未娶的那种。”
说完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躲在假山石后的内侍意会过来,脑子里嗡的一响!!!
需知万兽国的太师一职,位尊,圣洁,不染尘俗。
是绝不在公开场合透露半分倾向喜好、七情六欲。
而林国师此刻,自提婚嫁不说,竟还主动求问良配?!
“大龄未娶的青年才俊。“
这几个羞耻字眼,林国师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天要塌啦!
雪越下越大。陆羽和内侍头顶没有遮挡,雪花堆了一头一肩。
被林国师私底颠覆形象剧烈冲击的内侍,心中无助极了。
他僵硬转头,轻轻唤声:“殿下。”
语气充满哀求,显是心中开始害怕,又不知到底在怕什么。
而来时分明怒气冲冲的陆羽,此刻却一言不发。
君上好像冻住了。
蒋仲结巴道:“你,你娘催你婚娶么?”
蒋仲日常是个最能说会道的,此刻竟舌头打结,可见林国师“自行求偶”之事,于她此时身份来说,有多吓人。
不等林容回答,蒋副手又道:
“原来你为难之事是这个,幸而你是跟我说的。若在外间说起,你这国师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语速极快,好似生怕林容再口无遮拦说出旁的。
林容便扯着脖子大声道:
“国师怎么啦?!国师不穿衣?不吃饭?太后为陛下谋划选妃选得,我和陛下同岁,我娘为我着急,就有违天理啦?!”
一番宏论,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振聋发聩、余音绕梁……
蒋仲无言以对,半日,小声嘟囔道:“没人说你不能呀。”
林容提高音调道:
“来这里前,我可是赌咒发誓了的。我林容,此生定要活得圆满幸福,精彩漂亮!好叫我娘为我安心。”
她嘴上虽豪言壮语,脸蛋早是红得如鬓边海棠。
常人若有雄心壮志,终日藏着掖着不肯出口。
唯独林国师,从学堂读书时起,心里有什么,当众说什么,闹出许多笑话。
她自己从来不尴尬,尴尬的永远是旁人。
蒋仲搔了搔头,挤出一句:
“我为你留意便是。”
林容听他语气勉强,便道:“怎么?”
蒋仲笑着摇头。
林容斜眼道:“你肚里笑话我?”
蒋仲道:“我爹常挂嘴边说,‘人在什么年岁便做什么年岁之事。’我听了嫌烦,和他顶嘴。谁知你倒先遵起长辈挂在嘴边那一套了,当真稀奇!你初来万兽国时,一股闯劲,而今,好似和先前不大一样了。”
方才林容即便被蒋副手以异样目光注视,亦自强撑。
这时,听到他说“闯劲”,便泄了气一般,耷拉下肩膀。
林容脸上显出一片茫然,喃喃道:“闯劲……”
低下头来,嘻嘻一笑,道:“我那年十五,来到你们万兽国。只觉得这里星星,特别大,特别亮,后来回去后,发誓要再来,所以再来时便一腔闯劲。”
原来,林容自从穿越来这片蛮荒大陆,便一门心思想来这个兽业古国。
林容自从胎穿起,就一直努力,好不容易在十八岁,从家乡顺利进入万兽国读书。
她也凭借自己的金手指,成功当上万兽国的国师。
可是,当上国师后,之后的展开,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一帆风顺。
当她真的当上国师,以为从此志得意满后,却被国师职位上看不尽的奏折和主持不尽的大小讲谈会淹没到有些窒息了。
对于未来,她感到的唯有茫然。
蒋仲道:“你不是十八岁时才来读书的么?原来你十五岁也来过咱这儿。你是随娘亲来游玩的么?万兽国上空的繁星,不是和你们那儿一样么?”
林容的唇边隐过一丝甜笑,好似想到什么柔软往事,道:
“少年心性,最是一腔热血。一旦看见别处些许光亮,便觉那人那地,处处都是好的。”
蒋仲一听林容话里有话,不由追问:“那么现在呢?你觉得这里不好么?”
蒋仲这问题出口,四下里,三双眼睛都如火炬一般,全都灼灼地定在林容身上。
蒋仲凤目大睁,不肯眨一下,生怕漏掉林容脸上一丝一毫异样神情。
而躲在假山石后的内侍和皇帝,亦是敛气屏息,等待她回答。
林容先轻笑一声。
这一声里,意味不明,含着嘲讽。
半日,林容才慢慢地道:“国师这个位子,誊抄不尽的奏折,主持不尽的典仪。和我当初想的,不太一样呢。”
说着,从袖中伸了两只手来,用左手轻轻抚摸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太师扳指。
一双素手,掌心空空。
林容道:
“如今什么都有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我有时想,翻越重山,付出代价,究竟值么?”
“拔剑四顾心茫然”,就是胎穿女林容真正穿到这个世界二十五年后的真实心境。
雪簌簌落了一夜,地面雪积至脚踝处,国师府后院白茫茫一片。
年内侍大张着嘴,寒冷之气钻入他口鼻之中,此刻已是震惊得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林国师竟然萌生了退意!
这可比她方才所说寻觅良偶等语,更加可怕。
需知,林国师这位子,一半是靠她科考优异得的,一半却是陛下以一敌百,抗住朝中压力,为她力保的!
当初,陛下坚持择选外地外业、毫无根基,甚至连兽业私塾都没读过一天的女子做国师,没少被人质疑是否堪担大任,差点再陷如“流言十日”一般的险境。
不管国师一职再怎么虚空不实,林太师也不能辜负陛下当初支持她时的坚决啊!
内侍害怕了。
怕林太师语出惊人,说出更惊悚的心事,让皇帝听了去,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便轻轻扯陆羽衣袖道:“陛下,咱们回罢。”
陆羽脸隐在黑夜中,看不清神情。
内侍以为今夜的糟糕之事,该当是到头了。
不想,便在这时,蒋仲嘴里嘟囔道:“方才叫了椒盐花生,怎的还没送?”
又摇摇酒壶,道:“酒也尽了?”
蒋仲站起,高声唤人,下人早被撤走,蒋仲叫了半日,自是无一人前来。
这时,“咚”一记闷响。
蒋仲扭头一看,林容睡倒在石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
林容这一夜,经历期待、紧张、恼怒、羞愧、茫然种种情绪起伏,兼之喝多了酒,疲累交加,竟自己醉倒了。
四下无人,月黑风高。
雪花漫天,灯光昏黄。
蒋仲俯视着林国师卧倒石桌的娇小背影。
蒋仲重又坐下,弯肘撑头,似笑非笑地唤了声:“林容。”
这一唤,复杂微妙。
年内侍的心再次下坠,如至深渊……
莫非蒋仲,对他的上级林国师——?
好在接下来,蒋仲又“嗤”的一笑,伸出长指,在林容柔软在脸颊上狠狠一戳:
“你想把担子推了,好一身轻松去寻觅良缘?想得到美。”
语气转回朋友间的戏谑打闹,
内侍紧张稍稍舒缓,压低声音向皇帝道:
“昔年挚交,即将展开新生,作为好友,微有失落,乃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内侍努力为眼前这复杂局面睁眼编着瞎话。
一番牵强解释的话语刚落:
蒋仲俯身,凑到了林国师耳边。
他永远漾着笑意的唇,几乎贴着林国师耳廓:
“你这家伙,倒是光明磊落!现放着我这么大只的青年才俊,日日在你身边晃荡,你怕是瞎了眼,竟也看不见?!”
直到这时,内侍身旁的高大“雪人”方才动了动。
积雪从他身上扑簌簌落下。
年轻小皇帝开口道:“走罢。”
嗓音嘶哑,似被冻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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