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殿选当日
正是气氛低压至极时，礼部侍郎两只眼睛滴溜一转，适时站出来道：
“小人今日，也携了家族中新培育的兽种，前来与众位行家一观。”
众人都知这褐麝言家的言侍郎是有意打圆场，便连忙捧场叫好，问：
“言侍郎家中擅长培育林麝，今年带来的是麝，还是狐？”
礼部侍郎搔搔头道：
“不是麝也不是狐，小人也不知它究竟该归到哪一类。”
说着即命下人去牵那新兽种。
那兽一旦上殿，殿中人全部傻眼：
这兽体型颇为高大，身背厚毛，毛色灰白相间，从外形来看，极为像狼。
它尾巴卷曲，上殿后不停摆尾，神态上又像狗。
最奇的是，这兽的眼睛，乃是蓝瞳孔，直如晶莹剔透的灰蓝宝石，十分奇特。
礼部侍郎指着那兽道：
“去年，我一位常驻雪域的友人，赠了我两只雪原上的白狼与白狗。我花了足足三年，让两兽生出后代，我给它取名叫雪狼犬。”
林容：“……哈士奇？”
众人问：
“可有甚用途？”
礼部侍郎指着雪狼犬道：
“它身上被毛足足三层，极抗严寒。”
今日北地虽然阳光普照，但气温颇低。又在室外，众多上殿的兽类都蜷腿卧着，唯独这只雪狼犬伸长红舌哈哈喘气，竟似惧热。
众人笑道：“哪是问这个。看家护院、运送物资，嗅闻毒物，打猎巡游。这狼犬可做什么呢？”
礼部侍郎犹豫半晌：
“这个嘛……小人本意是将它培育成北地最勇猛忠诚的神犬。谁知这货，和原先想的不大一样。看家护院，它会给小偷带路，护送物资，它先将物资吃了或咬烂。嗅闻毒物嘛，它自己猛嗅一口，差点没先把自己毒死。至于打猎巡游，小人家的猫上次给了它一爪子，它嗷嗷惨叫一宿。小人还在极力钻研它的用途……“
众人不禁莞尔。
每年一次的兽艺大会，其意便是开展新技交流。众族都极力在人前展示，以期得到关注，平步青云。
礼部侍郎花了三年，培育了这么一个新种，说不上用处，实在不甘，便道：
“不过这雪狼犬憨态可掬，倒是个十分优秀的宠兽。”
说着，从袖子中摸出一只线球来，将线球抛出。
寻常犬类，只要见到线球便要追逐。
谁知，这雪狼犬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无狼的凶恶，也无狗的服从。
礼部侍郎拼命挥舞双臂发令道：“去追啊！”
那雪狼犬不但不追，反突然一蹦起来，尾巴摇动，好似发懵。
然后，一个转背，一口叼住礼部侍郎的裤腿，奋力甩动……
礼部侍郎大喊大叫，无论叫“坐”“卧”“住手！”皆无济于事。
眼看一条朝服裤子就要生生被扯下来……
广德殿中哄堂大笑，空气中弥漫着快乐的气息。
太后笑得耳边的猫眼石耳坠不住晃动，道：
“你这还雪狼犬呢，不若叫‘坑主犬’，更恰当些。”
一个全新的品种，尚未归类，便不幸喜提全新外号：坑主犬。
礼部侍郎并不死心，一边拽着自己的裤头，一边高声喊道：
“此雪狼犬虽无用处，然毕竟是新种，皇城中如今要价一千两一只。小人现有三只，这一只便献给万兽宫，还望殿下、太后笑纳！”
广场上，方才太师被当堂提问责难的沉闷一扫而空。
林容也好了伤疤忘了痛，站起身来，踮脚去看那如雪团子一般的小狗。
太眼馋了……
即使是拆家神犬哈士奇，她也好想要一只。
还没穿越前，林容就格外喜欢和毛茸茸的小兽混在一起。
穿越后，在家乡无忧乡，她和母亲提出养宠兽，可是那时母亲总说养宠麻烦。
后来当了太师，她日常忙碌，也再没空豢养宠兽。
现在殿中这只雪呼呼的团子，把林容一直以来的渴望勾起来了。”
林容再也不顾仪态，在满殿宾客中悄然站起。
踮脚伸脖，满眼放光。
从头到脚写着“艳羡”。
这次，广德殿汉白玉的高台之上，年轻小皇帝再次扭头，朝她这方望过来。
不过，这次，他的目光只驻留片刻，并未出言苛责。
接下来，百族中呈现新艺和新种的足足三十多家，叫人眼花缭乱。
除了传统的畜牧业，其他与兽相关的新技也极精彩。
新培育的珍珠鸡芝麻鸭，其肉鲜嫩无比，适合做脍炙菜肴，当堂炙烤分发，临兽殿中飘着一股浓郁焦香……
金猴苏家突发奇想，训了猴子去果园摘桃和香蕉，遭到灵魂拷问：
“若猴子监守自盗，该当如何？金猴苏家大当家支支吾吾、无法作答。
前来参会的兽医呈上腌鸡腌牛所研的麻醉之术。
那兽医方把一头大牛“醉”倒，正转身得意鞠躬时，牛已醒来，一记猛踹，揣在兽医屁股上。
朱狮姚家呈现一出极精彩的“朱狮戏珠”。
训练狮子刀山火海间翻滚跳跃，一开始博得满堂彩。
众人问起狮子发性该当如何化解危机时，发现朱狮姚家早用铁钳将猛狮牙齿尽数拔去！
陆羽当场训斥朱狮姚家，并罚了银钱并禁其族中生意三月，以做惩戒。
这些新艺的呈现，许多是由此次进入殿选的大族闺阁小姐来展示的。
这些闺阁小姐此前从未亲见皇帝真容。
此刻见陆羽端坐高台，一表人才，举止高贵，便都在展示时羞羞答答红了脸。
陆羽至始至终如常询问新艺新种，神色漠然，并不向人群中的莺莺燕燕多看一眼。
如此一天，很快过去。
临近黄昏，广德殿高台上日冕渐渐逼近申时，兽艺大会行将结束。
广德殿旁钟楼上的金漆盘龙卧虎黄铜钟敲响，太后终是忍不住，站起微笑道：
“我儿，是否有件事，忘记了？”
殿选。
却听得陆羽道：
“朕早在数年前便已陈明：朕定要父皇身死真相水落石出之日，方才迎娶皇后，开设后宫。母后无需多言。”
说好了和兽艺大会一起举行的妃子殿选，眼看陆羽又要混过去。
太后实在不甘心，便朗声道：
“林国师辛辛苦苦为你择人，你即便不愿，也不能辜负林国师一番心意啊。”
万兽国的年轻小皇帝自从“流言十日”后，性情变得孤僻内敛，不近女色，这是万兽国上下皆知的。
他今日这样推拒，并不奇怪。
而太后自从流言十日后，背后为人嘲讽万兽国最狠心的母亲，和亲生儿子产生嫌隙。她着急为儿子选妃选后，将林容推出来当挡箭牌，也是急欲弥补和儿子的关系之举，亦不足为奇。
这样的太极，在这对母子间早已打过数年。
这次，陆羽敷衍带过，便又可将选妃大事推到明年。
奇就奇在，陆羽却并不敷衍，乃是站起身来，走到台前，向着台下道：
“林国师安在？”
众人的目光投向殿中角落的林国师。
林国师听到太后提起自己时，塌肩缩背，恨不得自己要钻进墙缝里去变作透明的才好。
她身形本就娇小，躲在宽大朝服中，越发全身只剩半张白净小脸露在藏青竖领外。
眼下听到陆羽说让她走上前去，她一抖，慢吞吞站起来。
众人迅速地让开一条大路，同情地望着林太师。
林容顶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走上前，立于阶下。
她和陆羽隔着百级汉白玉的台阶，两两相望。
陆羽道：“林爱卿，此次择选，你是否出自真心本意？“
这话问得也奇。
国师帮忙料理皇帝选妃之事，乃是履行职责。
说俗些，是为了拿俸禄。
和真心有什么关系？
林国师也被这句话问懵了，连忙拱手道：
“微臣自是诚心诚意，愿殿下觅得良缘。“
便见年轻小皇帝脸上神情一变。
陆羽道：
“好，极好。把太师所选人选画像抬上来，让大家都瞧瞧林卿的‘真心’“
这下，便连林国师平日在朝堂上的宿敌们，都不由同情起她来：
林国师这一日真是遭受太多折磨。
殿下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把林国师选的人选当堂展示。
这相当于公开处刑啊！
秀女画像很快就被抬上殿来。
秀女画像本是红丝绒小本一份，拓大成宽幅卷轴一份。
年内侍抬上殿的便是宽幅卷轴，又抬了五米高的木架，悬挂巨幅画轴。
卷轴架在架上，由人解开绳索，徐徐展开。
第一幅画像，是蒋钰。
那巨幅画像上，蒋钰身着青衫族服，腰间挂着雪白素娟的香囊，背着云雾缭绕的无上秘境雪山，神情清冷自持。
众人心中暗暗点头：是了，蒋钰果然如外间所传，入了万兽宫的眼，林太师这番也是顺从圣意。就是不知另两位人选是谁？想来该当是姿色平平，否则怎会把殿下气成这样。
第二幅、第三幅画像展开。
后两幅画像上，竟是两位美艳至极的女子！
美艳便也罢了，这两位女子身着的是鎏金海域人装束：轻薄蝉衣，赤金缠臂。
这两幅画像也不知出于哪个名师的妙笔，画技极新颖，在画师笔下，她二人蝉衣底下娇柔肌肤若隐若现，身姿矫健灵动，既有隋唐杨妃倾城之态，又具敦煌壁画中飞天神妙。
如此一来，眼下情形，着实令人费解了……
有那粗俗男子搔头道：
“奇怪，我先前看陛下这表情，还以为林国师给他选的无盐夜叉呢！”
年内侍是最困惑的。
昨夜，殿下当场挂脸，不惜深夜跨过半个城池，亲自打上门去找林太师茬子。
他先时还以为，是林太师平时品味土味俗气，不登大雅之堂，因此选的秀女也俗不可耐、并不出彩。
结果，三幅画像中的秀女，各有各的优雅风情，堪称绝色。
所以昨日陛下看到人选时是生的哪门子气？？？
林国师见画像展开，将腰板一挺：
“微臣此身从此分明了……”
陆羽分毫不为那美人画像所动，指着画像道：
“林太师且说说，这三人选人准绳为何？”
众人不禁感佩：
“选妃子，也要问明择选准绳，这真是只有北疆老叟才干得出来的事”
林容道：“微臣准绳唯有一个：优秀。”
陆羽道：”林太师所指优秀，是皮囊优秀？“
林容一笑，道：
“殿下，皮囊优秀，不妨碍内里也优秀罢？“
空气再次凝滞。
蒋仲站起，试图打圆场：
“主上，林太师此言，深具禅理！经书有云，一具臭骨头，何以立功课。经书又有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蒋首辅狠瞪儿子一眼道：
“你读了几本书？来这里丢人现眼。”
拨开儿子，上前向小皇帝行礼道：
“殿下，我这孽障有一句说得对：林国师此举大有深意。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美色悦目，此乃天理伦常，实在无需避讳。林太师如此选人，乃是顺应天理伦常，理之自然也！还望殿下明鉴。”
蒋首辅的口头禅乃是“天理人伦”“理之自然”。
只是众人第一次听到他竟这般套用，不由都傻了眼，心中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陆羽却做不见，上前一步道：
“原来林卿看人见事，从来只观表象。其他人品考察、长久相处，一概不管。”
林容嘴角一扬，柔和白净的脸蛋上泛出古怪神秘的微笑：
“是陛下只观表象才对。卑职曾经识得一位青年才俊，世人皆道他如天边星辰、高不可攀，性情定然高傲冷酷。然而卑职却深知，他藏着一副这世上最柔软不过的心肠。”
晚风鼓着陆羽的宽袖，将他两边广袖吹得如绯红猎旗似的。
陆羽略站片刻，掉过头便往后殿走。
竟是拂袖而去！
众人道：“完了完了，林国师怎可当堂说陛下只观表象落入俗见，把陛下彻底惹怒了罢！这个月俸别想要了。”
唯有年内侍知道，陛下生气，是在听到林国师随口说出的“青年才俊”这四个字以后。
因为这四字从林国师嘴里一出，陛下脸色当即一暗，漂亮的凤目微微一缩。
不过，走了几步，陆羽停步。仍旧转身，直直走到高台前，向着台下道：
“林国师，你初来万兽国读书时，我见你踌躇满志、灵台清明，一转眼，怎变成现今这幅样子？以往你不学无术，朕都忍了。可你这些时日，脑中想些乱七八糟之事，嘴里说着有辱斯文之词，你扪心自问，成何体统？”
这番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广德殿。
这一下猝然生变，众人皆是愣住。
血色黄昏中有乌鸦飞过，恰好停驻在林容上方，嘎嘎叫了两声，更助凄凉。
林容脸涨得通红，气得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许久，她才张口。
她一旦张口，倒指自己鼻子愤然道：
“说我想乱七八糟之事，我认。说我有辱斯文，我刚刚说的哪一个字有辱斯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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