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房试探
林容垂头丧气回到国师府。
冷静之后，她意识到，这日兽艺大会的黄昏，并不是尴尬终点：
隔天天亮，她作为这个小国的国师，仍要如常上朝……
林容：我要卒。
连夜写了一晚的请病文书。
第二日，太阳初升，林容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人将病休文书带去万兽宫。
无人肯接这份文书。
副手蒋仲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你昨日顶嘴时声如洪钟。现说病得柔弱不能自理，这不是摆明了睁眼说瞎话么？”
国师府女管家也笑道：
“陛下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对您心软得不行。您去了，不过就是挨一顿骂打一顿板子。无故旷工，可是要扣两个月月俸呢。”
挨打挨骂可以，扣俸禄则是要了林容性命。
林容顶着一对熊猫眼来到广德殿。
广德殿这日把兽艺大会的种种布置全部撤去，没了彩绸和兽禽，欢乐祥和气氛一扫而空，恢复成往日话音回响、肃穆圣洁的汉白玉广场。
到了殿中后，林容心虚地两手交握，来到陆羽宝座身边，刚嗫嚅一句：“陛下……”有心道个歉，让这事过去。
林容想：虽然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但看在我原来岁数加穿越岁数一共五十的情况下，我就不和你这二十五岁的小年轻计较了……
陆羽神色如常，平视前方：“入席罢，议事了。”
他好像也不急着计较。
而上午朝堂上也在议论一桩大事：
《珍稀兽类禁绝捕猎律》的推行。
此律划归万兽国中数种禁绝捕猎兽类，关系各大家族的前程利益，无人理会昨日君臣口角的小事。
及至散朝时，大殿中议论声仍不绝于耳。
有人低声道：
“一个二十五六的毛头小子，椅子还未坐热，便妄想对咱们管东管西。”
“灭绝便灭绝了罢，只要不耽误我挣银子，管我何事？”
“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干！先时咱们万兽国，一片荒芜、饮毛茹血，那时便没有这些骄矜做作言语。怎么如今繁盛发达了，反处处约束，小气起来？！”
林容见阵势乱，悄悄从镶银太师椅上溜下，蹑手蹑脚向高台右侧阶梯行去。
只走了几步，听得身后沉声道：
“林国师，稍后来我书房一续。”
万兽国五百朝臣们总结出的第一可怕刑法：陛下留堂，还是如期而至……
之所以是第一可怕刑法，乃是因为这位不过年愈二旬的小皇帝，每每教训起人来，不留情面，让人屏息胆寒。比之和他面对面的巨大压迫，许多臣子宁愿被打板子扣俸禄。
不过对于留堂，林容自从来万兽国读书时便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林容穿越到这里后，十八岁正式北上万兽国读书。
每每林容在课堂上和邻桌埋头聊天，被先生抓个正着。先生道：“逐星同学，又是你！下课后到我教舍处来下。”
林容于是央求坐在她身后、彼时隐姓埋名的同学陆羽陪她一起前往。
陆羽总是瞪眼道：“为何要陪你？”又道：“你上课讲笑话，屡教不改，先生没有逐你出谷，只让你去谈话，已是宽厚之极！”
末后，却总是抵受不住她不断的央求（烦扰），不情不愿甩袖站起，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陆羽像古板老先生一般，不住口责备林容不该上课破坏纪律、怠惰功课。
让林容十分后悔，为何就扯了他这么个比先生还恐怖的同学同路？
到了教舍，他却一边斜眼看她，一边向先生求情道：
“她上课讲小话，确然该死。不过，也是在谈兽业驯兽之法。她说如今驯兽，可弃用鞭打，改用零食奖励。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成功让她罚抄《兽训篇》，从一百遍，降到九十八遍。
……
回想这样往事，林容头垂得更低了，便和陆羽保持一前一后的适当距离，穿过广德殿，前往陆羽书房前院。
这一路上，风光甚好。
宫中处处引了温泉水，在沿途栽种各类繁花。
同时，道旁不时得见宫中散养的小鹿、孔雀、獐子。
这些小兽安静踱步，低头吃草，让人不由有如置桃源之感。
一派温馨景象，林容完全无心观赏。
陆羽自行跨过门槛，身影消失在书房暖阁中。
林容慢吞吞踱步到门槛前，脚刚迈出一只，被守在书房门口轮值的年内侍暗中拉住衣袖：
“林国师，待会儿陛下若要对您动私刑，您咳嗽两声，呼个暗号。小人就守在这窗下，若能救得，粉身碎骨也必来救！”
林容这一路上已是惴惴不安，听到年内侍这一句，直是要哇一声哭出来。
北地冰寒，陆羽的书房，在这隆冬时节里地龙烧得碧波作响。
书房暖阁中焚着一种有如炭火烤栗子的烟木甜香，令人心头暖烘烘的。
地上铺陈着踏上去仿佛能淹没脚踝的厚羊毛地毯。
书房布置得格外温暖，但林容此刻的一颗心，如置数九寒天。
林容把心一横，趁着陆羽刚入座窗口西首炕上软垫时，便垂首大声道：
“卑职前日多喝了两杯，说话没分寸，还请殿下饶恕！“
主动认错，自罚三杯。期待小皇帝会放过她。
陆羽盘腿端坐，肃然凝视她：“林国师，你选那三人，真正缘由为何？”
目光炯炯，刨根问底，看来并不打算轻拿轻放。
眼下，他临窗而坐，和学谷时一样，窗外是蔟簇雪白梨花。
陆羽的脸，是极容易和阳春白雪，以及世上一切美好事物连在一起的。
林容瞥一眼陆羽的脸庞，心中没来由地乱了乱，连忙整理了心神：
“那三人，卑职择选的准绳，确然是‘优秀’二字。”
见陆羽认真盯着她，林容这次再不像昨日那般气冲，又心平气和补充：
“蒋姑娘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她这些年钻研的兽香，可堪大用。而那两位鎏金海的姑娘，在学堂中的结业策论接近满分。这三位人选，真真切切优秀万分，卑职委实没有撒谎。”
陆羽的脸，便在那一瞬，消散了阴霾。
陆羽道：
“林爱卿，坐。”
林容心中呼出一口气，摸着身后的红木椅，便要落座。
陆羽抬抬下巴，示意对面空空的蒲团道：
“坐朕对面。”
林容瞅着那个距离陆羽不过三尺、和他隔着一张红木炕几面对面的空位，面露踌躇。
林容便慢慢挪了过去，斜签着身体坐了半边炕。
陆羽瞥她一眼，道：“既有要事谈，爱卿不要拘束，自己倒茶即可。”
既要倒茶，茶壶在红木炕几靠窗深处，便不能半边身子斜坐着热炕边缘。
林容只能口里说着“是”“是”，腼腆地学着陆羽的样子，慢慢收了脚到炕上，盘腿而座。
一旦落座在靠窗的位置，林容立刻感到铺天盖地的压力：
周身全部是摞放得整整齐齐、足足比肩高的文书册子堆。
这些文书册子堆，是陆羽还未来得及看的各大家族递上来的谏言、策论、奏折。
纸堆堆得太工整，也太高，林容甚至不敢稍稍侧身，唯恐不小心碰到一星半点，让整个纸堆轰然坍塌。
也亏得陆羽举止端肃，教养极佳，没有小动作，才能在这高耸齐肩的纸堆中行动自如。
而两人肘下的檀香炉焚着幽香。
隔着一缕白雾，陆羽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隐在雾中，与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陆羽道：“你来看看这个。”
手指在炕几上一卷销制羊皮上敲了敲。
那修长手指也是就在林容眼前，骨节嶙峋。回想那夜，便是眼前这修长五指，如铁箍一般嵌在她后背，将她牢牢抱在怀中……林容心头一晃，不过马上，林容发现陆羽的肘下地图标着这样大字：《皇城旧宅府邸修葺图》。
陆羽道：“林爱卿可识得此处？”
修长的食指点在一处画了一个圆得出奇的红圈之处。
林容定睛一瞧：
那红圈所圈之处，正是陆羽书房正殿旁的副殿。
这副殿也有前院、后院、东西厢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那副殿旁却是一条窄巷。
林容眯着眼睛看清那宅巷上的小字，马上，刚刚的恍然全部化为冷汗：
“囚巷”
那窄巷旁边标注着这样的小字。
林容心中骇然，回想起兽艺大会上，年内侍对她的提醒，以及年内侍那意味深长的打量。
脑中飞速转动，正思索是硬扛不认错，还是立刻装孬求饶？
听得耳边陆羽慢慢道：
“虽说这次不选妃嫔，朕却想邀请一人，住在此处，林爱卿看这地方好不好？“
语气莫名含着一丝试探。
林容心中大松一口气，抚着胸口，笑道：
“能和殿下近水楼台、朝夕相对，不拘住哪，都是好的。
林容心道：
“原来年内侍说，他兽艺大会的前夜，看了一整夜的地图，原来是在看这个！这么说来，他心中早有铺排！怪不得，他昨日对我那般动怒，想必是我没有选中合他心意的女子缘故。”
这般想着，林容嘻嘻笑道：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人选。卑职先前还没有分寸，调东弄西。也不知宿在这天然方便之所的幸运儿是哪一位？陛下说来，卑职这就去改名单。”
陆羽垂下长长的眼睫，敛住双眸中耀目光彩，道：
“便是爱卿。”
……
……
……
林容僵住，足足半刻钟。
书房暖阁内的更漏滴答有声。
半日，她才听到自己从喉咙里挤出的两声：
“陛下不要开玩笑了。”
说完这句，陆羽却忽然长腿一伸，下了热炕，站起身来。
陆羽一旦直身，便让人无法忽视他欣长高大的身影。
陆羽走了两步，朝着林容所坐位子而来。
这样的威压感，不由让林容一缩。
她缩在靠窗炕几的位子里，眼睁睁看着陆羽伸出两只广袖。
他两只广袖幽深黑暗中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麝香香气。
万兽宫中，陆羽主事，崇尚节俭，所用熏香，皆是十数年前配置的麝香方子。是以这股香味和林容十五岁时附身金虎时在陆羽中衣身上闻到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林容心头一凛，两只耳朵悄悄冒出热气，不由自主朝里缩了缩。
陆羽见她闪躲，伸在空中的两手微一凝滞,不过很快，他再次伸手，从她身后的珍珑格子上取下那幅《驮龟神殿图》，放在炕几上。
林容这时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那《驮龟神殿图》画卷背后，还藏着一个珍珑格子。
陆羽伸手到那珍笼格子里，拿出一样事物，仍旧回到炕几自己那边的坐席上，重新落座。
陆羽将放在桌上的一封信笺两手平握，郑重推到林容身前，道：
“朕有一事，涉关重大，因此只能假托邀请林爱卿入宫居住。”
林容心中微微失落，调整好心情，接过那信笺。
垂眼去看，那信封上写着一行小字：《皇儿陆羽亲启》。
竟是眼前这位日常冷漠内敛，不乐谈讲私隐的小皇帝的私密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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