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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王琵琶


隔着门就能听见里面丝竹之声不绝,歌伎哝哝软语,汪直侧耳听,唱的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声音清丽婉转,将女子心事娓娓道来,或轻叹,或低,吟,触人心弦。中间有人在一边手打着拍子,兼有觱篥笛声应和,其中琵琶声最为突出,清越入耳,如珠落玉盘。

        歌伎一曲唱罢,响起一阵哗啦啦叮叮当当的声音,想必是银钱珠宝洒落之声。

        琵琶声未断,忽而一转,一位男声继而接上,清唱道:“帝城歌舞乐繁华,四海清平正一家。”

        “龙虎关河环锦绣,凤凰楼阁丽烟花。”

        “金钱锡宴恩荣异,玉殿传宣礼数加。”

        “冠盖登临皆善赋,歌词只许仲宣夸。”

        寥寥几句,唱尽盛世繁华。

        隔间传来一人大笑,他似乎是已醉,踉跄着站起来,刚才他一直在旁边跟着哼唱。

        他的怀中也抱有一把琵琶,兴致起来,便自顾自地拨弄琴弦,曲不成调,亲自献唱,“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他弯腰从狼藉中拾起一个酒杯,高举起,姿态恣意潇洒,朗声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众人鼓掌叫好。他仰头一杯引尽,随手掷下酒杯,忙被旁边的人接住。

        热闹之际,隔壁忽而传来几声清脆的击掌声,众人一惊,循声看去。

        这间屋子其实被隔为两间,正厅和偏厅,两厅相通,中间一道纸门隔开。声音正是从偏厅传来。

        只见门被轻轻拉开,走出一个清俊少年,身穿紫衣衫,脚蹬皂皮靴,腰系白玉佩,身熏龙涎香。

        在座歌者乐人皆是上等颜色,眉清目秀之辈。可看眼前这一位,年纪尚轻,唇红齿白,如画中童子,眼睛大而清亮。偏偏下巴微微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眉宇间一股傲气。

        刚才唱歌的男子又举起酒杯,悠悠笑道:“汪督公,可把您等来了。”

        汪直看了眼围坐着的十来个歌伎,衣着艳丽,满室甜香,遂轻笑道:“世昌兄好雅兴。”

        此人正是左都御史王越。他今年已五十岁,身材高大,剑眉星目,蓄短须,端得一副好相貌,无丝毫老弱之气。

        他是文臣,又是武将,镇守大同河套近十年,兼领十二团营,威名赫赫。

        此时混迹在一群乐者中,竟丝毫不显轻佻放荡。

        王越一挥手,歌伎们忙收拾残局,慢慢退了出去。汪直捡了个地方盘腿坐下,目光在另两人身上流转,“这两位是?”

        王越刚才一副醉酒之态,现在却眼神清明,神态自若,介绍道:“这位是湖广道监察御史戴缙。”

        这里又又又要说起太祖。洪武十五年,太祖改御史台为都察院,下设左右都御史、副都御使、佥都御史和十三道监察御史。

        湖广道就是其中一道,监察两湖地区。但这并不表示湖广道监察御史必须在自己那块儿待着,除了留任一两位在本地之外,其他御史到处流动,弹劾不法之事。

        这位监察御史戴缙此时正在京中。

        戴缙刚才就已经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在下湖广道监察御史戴缙,见过汪大人。”

        汪直看他一眼,见他样貌平平,不过略一点头就去看另一位。

        “这位是金玉朴先生,他的琵琶可是京城一绝,人称琵琶绝。”

        金玉朴三十出头,身着布衫,毫无装饰,气质凛然出尘。

        汪直拱手道:“听闻先生能奏出‘将军下教场,鼓乐炮喊之声’,连王公贵族都争相请您上门演奏,重金难求一曲。汪某今日一听,果然不同凡响,妙哉。”

        金玉朴有眼疾,看不清东西,循着声音看向汪直,微微笑道:“大人过奖,一双拙手,弹琵琶不过自娱而已,其他皆为虚名。若说妙,王大人不遑多让。”

        王越不仅会打仗,擅书文,还会奏乐。他怀中抱着的正是五弦琵琶,直项细长,琴轸左三右二。

        琵琶一般为四弦,而王越的这个是五弦。五弦琵琶由西域传入中原,直至宋代已经失传。

        汪直打量几眼,“你这琵琶哪儿来的?”

        王越随手一拨弦,颇有得色,“自然是我自己所造。”

        “有名字吗?”

        王越瞥了他一眼,“琵琶的名字就是琵琶。非要起个名儿的话,随我姓,王琵琶。”

        “噗。”

        汪直被他这话逗乐了。

        王越斜眼看他,“你有话说?”

        汪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王琵琶,哈哈哈哈哈。”

        等他笑够了,将带过来的攒金丝海兽纹缎盒推至王越面前,示意道:“打开看看。”

        王越打开,里面是六只五彩松柏人物高足杯,手指高,底部署有大明成化年制。杯壁薄透,瓷面乳白,色彩浓厚鲜丽。人物刻画精细入微,六只高足杯上人物神情各异,无一处重复。

        王越不过看了一眼就将盒子盖上,推回汪直面前,“东西是好东西,可我却不能收。”

        汪直奇道:“礼尚往来,你送我葡萄酒,我还你五彩杯,有何不能收?”

        王越无奈,葡萄酒虽稀罕,却价廉。而五彩杯贵重,甚那两坛葡萄酒千倍万倍,而且汪直一拿就是六只,两者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他道:“不是不能,而是不敢。这一套是皇上赏你的罢,既是天子赏赐,又如何能转送他人?御史有错,罪加三等,我可担待不起。”

        汪直嗤笑,“原是因为这个。你且放心收下,皇上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你尽管把东西拿走。”

        见王越还要推辞,汪直不耐烦地说:“东西我既拿来,就没有再带回去的道理。你若不要,就扔在这儿吧!王大人不是喜欢听歌伎唱曲儿吗,随便挑个人赏吧。”

        得,脾气一上来,连世昌兄也不叫了。

        “罢!”王越笑道:“既有你担保,我什么干不得?这就收下。”

        又装模作样地拱手,“多谢汪提督好意。”

        汪直喜怒难辨,一瞬间又露出笑脸。

        王越伸手摇了摇金玲,立刻有人轻轻扣门两声,恭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越扬声道:“去热一碗头脑酒给汪提督暖身。”

        那人应声退下。

        王越对汪直道:“澹烟楼的头脑酒用的是果酒,不醉人,你喝一碗也不耽误回宫办事。”

        汪直点了点头

        王越道:“你刚才江西回来,皇上认为布政使崔恭和按察使黄霞既不能与宁王相容,已将他们二人调离江西,遣去别处办差了。”

        汪直看了眼金玉朴,王越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金先生是我乐中知己,正在我府上小住,咱们说话不必避讳。”

        金玉朴听得王越的话,自然猜到汪直意思,也并不在意,慢慢拨弄琵琶,一首《阳春》自指尖流出。

        《阳春》一起,万物知春,春风骀荡,这间室也恍若春光酥融。

        王越也不跟他客气,道:“你说说你,去一趟江西小命差点儿丢在那儿,你平时那股聪明劲去哪儿了?你与宁王虚与委蛇一般,回来再把事情原委说给皇上听,照样也能发落了他,何必在人家地盘上就急哄哄地撕破脸?”

        “你要真死在哪儿,难不成皇上还能杀了宁王给你陪葬?”

        他上下打量汪直一眼,“我看你平时也挺惜命的啊。”

        正巧头脑酒也来了,温温热热正好入口。头脑酒似酒似汤,瓷碗装着,里面还有肉丸、藕片和鸡蛋。

        汪直舀了一个牛肉丸放进嘴里,肉质滑嫩,连酒带肉嚼了半天,才慢慢地说:“形势逼人。我若不逼宁王出手,等我回京再派人去江西,耽误那么些日子,宁王早就料理干净了,哪有把柄可抓?”

        王越却不赞同,说道:“你啊,还是沉不住气。”

        一边顺手从他碗里把鸡蛋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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