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春寒
喝了两杯酒,话头也就放开了。壁花问:“李公,您和小春是怎么认识的呀?”
一听这话,李荣酒也不喝了,立马哈哈大笑,指着唐春笑得前仰后合,唐春无奈,“李公,那点儿事您就别老拿出来说了,我这面子都丢尽了。”
李荣才不理她,对壁花道:“你进宫时年纪大,不知道这一遭。但宫里规矩,凡十岁以下的孩子都要剃发,公主和宫女也是一样。这孩子入宫时才五岁,你想想?”
壁花的视线立刻移到唐春的脑袋上,慢吞吞地啊了一声,忍不住想象光头的唐春的什么样。感觉一言难尽。
唐春自暴自弃,任由壁花打量,顺便给了她一个白眼。
《大明会典》规定,“皇女生弥月,前期,上择内夫人之敬慎者,以奉皇女剪发。是日早,保姆抱皇女于寝宫剪发为鬌、留羁如礼。”
小皇子和小太监都要剃光光,但公主和宫女可以在头顶两边留两个小鬏鬏,其余部分剃光。唐春五岁,看到光着脑袋的宫女太监还感觉挺有意思,但当剪刀落到自己脑袋上的时候,她傻了。
那是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她在家里时唐氏没有那么多讲究,倒随着她留发,没成想入宫了还是躲不过去。
李荣说:“呦,说起来可有意思了。那天我在乾清宫当值,刚出来呢,就看见一个小家伙跑过来,后面跟着一大帮子人。”
那时候可把李荣吓坏了。五岁的唐春还跟个豆芽菜似的,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力使,硬是从东六宫一路跑,稀里糊涂差点跑到乾清宫来,那么多宫女太监都没拦住她。幸好只刚跑到景和门,一脚踏出东六宫而已,否则可闯了大祸了。
李荣天生的和善面孔,比严直的怀恩不知好了多少倍。唐春看见他跟看见救星似的,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大喊:“李公救我!”
“我当时可被这丫头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昭德宫出了什么事儿,差点儿就要喊人禀报皇上去。谁知道一问,原是不愿意让嬷嬷剪头,看见剪子就跑,让大伙儿一顿好追啊。”
想起来当时场景,李荣又是拍腿大笑,“那样子别提多滑稽了!”
唐春委屈道:“我那时候本来头发就少,再剪可能再也长不出来多少了!”
这本朝习俗,小孩儿百日后便要剃发,长到十岁再蓄发。谁知道碰上唐春这么一个拧巴孩子,死活不肯剪。剪的可是头发,嬷嬷也不敢硬动手,若是挣扎起来剪子扎着哪儿可怎么办。
“当时她哭得呦,真叫一个可怜,就那样还梗着脖子喊就是不剪!谁拿她都没办法。后来皇上也知道了,叫人把她带去乾清宫,好一顿臭骂,这才老实了。”
唐春反驳,“皇上才没骂我呢。”
她腹诽,皇上惯会使手段,先是自己好言好语跟她说话,皇帝放低身段把她当孩子哄,哄得她一愣一愣的。
又叫怀恩送她回去,怀恩是何人?一路上扮白脸,公事公办地跟她讲宫里规矩,警告她再不听话就送去给宫正司教养。万贵妃惯着她,宫正司可不惯着,把唐春吓得一愣一愣的。
唐春胆子也就黄豆大,一哄一吓就老实了。
回昭德宫时万贵妃还在那儿骂人,一通宫人竟看不住一个孩子,一群饭桶!在万贵妃的监督下,唐春老老实实地剃完了头发,顶着秃脑门长到了十岁。
唐春又给他夹了点菜,“您尝尝,这是壁花做的烧笋鹅,她新学的菜,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
李荣尝了一口,竖起大拇指,“不错!丫头好手艺。”
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壁花,“我看你个子小,长得秀气,像南边儿的姑娘,你是打哪儿来的啊?”
壁花答道:“奴婢是福建人。”
李荣啊了一声,眼风一扫,看了眼唐春,唐春凑过去道:“她姓成。”
李荣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御前这么多年早就跟人精儿一样了。他瞪了眼唐春,“嗬,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怪不得今天巴巴儿地留我吃饭,我早知道你这丫头满肚子主意,准没憋着好!”
唐春给他斟满一杯酒,满脸真诚,“我可是诚心请您吃饭,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能让您空着肚子回去吗?这不是赶上了嘛,我想着把您吃得高兴满意,也愿意多跟我们说两句不是?”
她端起酒杯,“您请您请。”
李荣接过,倒没真生气,只点了点唐春的脑瓜子,又看了看壁花,道:“好罢,你们既想听我就啰嗦几句。杨业那案子呢,皇上放在心上,已经派了刑部主事和锦衣卫去福建察看。若是情况属实,这有罪之人自然不会从皇上眼皮子底下溜走。”
有了李荣这句话,壁花才彻底放下心来,站了起来对李荣深行一礼,“多谢李公肯告诉我,有了您这句话,无论什么结果奴婢都认了。”
李荣摆了摆手,“坐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不说过俩天该知道还是知道,宫里的消息都是自己长了腿的,瞒不瞒不住的。”
等吃完饭,唐春送李荣出昭德宫。李荣想了想,还是对唐春道:“我再交待你两句,你仔细听着。”
唐春垂手恭听,“您说。”
“杨业这件事,牵扯太广。他是杨太师的曾孙,光这一条一般人就动不得他,就算皇上想办他,也得斟酌几番。你可得给那丫头敲敲边鼓,别到头来一场空才好啊。”
唐春点头,“您放心,我有数。”
李荣道:“还有,我本来这话是要跟汪直说的,谁叫他不在。你也把这话转告他,跟他没关系的别管。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可得紧着点儿烧,烧着别人不觉着,烧到自己可烫人呢。”
李荣能跟她说这些也算是上心了,唐春认真道:“是,我记下了,一定转告他,回头叫他去给您请安。”
李荣一抖袖子,笑道:“指望他给我请安,还不如指望我那帮饭桶干儿子干孙子呢。”
澹烟楼位于正西坊内,京城十五楼之一,临河而建,足有七丈高,是集吃饭宴饮歌乐为一体的多功能酒楼。迎来送往,俱是贵客。
洪武年间太祖曾在南京建乐民、讴歌、鼓腹、清江、石城、来宾、重译等十楼,又建澹烟、轻粉等五楼以侑乐人。永乐帝迁都后在北京同样建十五楼,南北呼应。
澹烟楼建在繁华之地,宾客来往络绎不绝。门口小厮俱十五六岁年纪,长相白净标致,高挑清瘦,丝鞋净袜,恭敬含笑,无一不体贴周到。
“驾!”
一声清呵,尘土飞扬,本来熙熙攘攘的路上顿时惊叫声四起,行人纷纷避让道路两侧。一架两驾马车疾驰而过,冲进人群中也毫不减速。最前面的两匹骏马马首高昂,体型粗壮,皮毛浓密光滑,凛凛生威。
马蹄一扬,马蹄铁泛着冷光,人群便如惊鸟般散开,撞倒不少街边摊贩。驾车之人不仅不勒马,又挥起马鞭,加速向前。
后面有二人骑着马紧紧跟随,皆佩戴刀剑。
马车飞快,路人只看见驾车的是一个华服少年,身影一闪而过。一人不满地在后面叫骂,“哪家的没长眼睛啊!撞着人算谁的!”
只见马背上一人突然转过头来,盯着那人,面上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哎”,旁边的人忙拦了他一把,“快别嚷了,驾车的那位可是西厂提督,万万得罪不起!”
那人眼睛一瞪,连忙捂住嘴。
原本抱怨的路人们一听这话,也只好低声嘟囔几句,不敢多言,各自散开。
不多时,汪直轻吁一声,勒住缰绳,终于肯停下马车。他灵巧地跳下来,等着韦瑛和王英赶到,闲闲地一撩眼皮,“这回没追上啊。”
韦瑛和王英对视一眼,低头抱拳,只道:“属下知罪!”
汪直放着宫里的良驹骏马不骑,偏偏爱驾车。皇上赏了他两匹蒙古马,被他拴在车上,真是暴殄天物。
闻言汪直轻哼一声,理了理曳撒。澹烟楼的门口小厮立马迎上来,一个为他解下大氅,一个递上手炉,温声细语:“给大人暖手。”
汪直接过手炉,径直上楼,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厢房,名为“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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