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开中法

乾清宫东暖阁内，桌上立着琉璃屏画宫灯，皇上盘腿坐在临窗炕上，手里捻着一串迦南香木万寿手串，慢慢翻看着安弘嵩隶楷书大智度论卷。

        左都御史李宾呈上奏折，一边说：“皇上命臣去查西厂提督汪直盘查运河往来船只一事，现下已有了结果。”

        皇上接过奏折，抬起眼，“哦？”

        李宾道：“上月起汪直命西厂之人检查来往船只，臣探查后发现有许多朝臣自运河乘船往返时，往往依仗权势滥用民力，向沿途州县驿站索要民夫私用，此情况泛滥已久。其中御史郭瑞在巡查北直隶时不但不制止反而自己也如此行事，应当论罪处之。”

        “并且他们乘船用一索十，来往一趟甚至动用上百艘大船，这些船里夹带私盐货物，加上许多地方克扣官粮，这些人便可以通过船只运货买卖粮食和盐，盈利不少。”

        “臣等商讨后以为汪直所言切中时弊，应下诏杜绝此等祸事。”

        他觑着皇上脸色，顺便递上另一封密函，谨慎措辞，

        “还有一事。西厂校尉勘查得知，南京内官监太监覃力朋上京进贡后自通州返回南京，乘船百艘，藏运私盐，用民夫牵引，每到一州县驿站便索要银钱五百两，各驿不敢不给。前日行至山东武城县，武城县典史拦截盘问覃力朋一行人却遭到击打，其牙齿折断，另一人被射杀……”

        说到这李宾心情复杂，谁能想到一个西厂校尉居然偷偷混进覃力朋的船里当苦力呢，还混得风生水起，在武城县被拦截后便立刻发密信将此事传回京中。

        这件事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驿馆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有，负责传送公文，接待官员。唐朝国力强盛，交通四通八达，驿馆遍地开花。长此以往，驿站就不再是简单的休整地方，其功能不断发展，不仅可以吃喝，还可以玩乐。那么许多官员有事没事传个消息都愿意待在驿馆享受，反正是免费的，不住白不住嘛。

        到了元末，不仅是官员，随便什么普通人只要能拿到驿馆证件，就能免费住进驿馆。管理可谓非常混乱，朝廷还要自掏腰包让这些人白吃白住，可谓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本朝开国后，太祖休整全国驿站，严格限制使用驿馆的人员，只允许传递军国大事消息的人在驿馆休息。并且重建水路两驿，遍布全国，共一千余处。

        那么问题来了，如此庞大的驿站体系，几代皇帝以后不可避免地，慢慢地慢慢地管理松懈下来，故态复萌，官员往返开始滥用驿站人力车马。如御史郭瑞，如内官监覃力朋，官场恶习可见一斑。

        历史就是个循环，那么些朝代驿站问题得不到解决，如今也一样，非常棘手难办。

        乍一看，一些官员在驿馆吃吃喝喝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们不仅白吃白喝，还要白拿，用一索十，一千多处驿站开支，朝廷为那些官员掏钱付账，财政无形中背上很大的负担。

        若再往后倒腾几代皇帝，驿站问题越来越严重。官员私用民力驿站，朝廷财政难以支撑，不得不精简驿站，而精简驿站则导致消息闭塞不通，军情战报不及时，几乎是恶性循环。蝴蝶扇扇翅膀，一个姓李的驿卒在关闭驿站的风潮中丢了赖以糊口的营生，走上了起义之路。

        说完这件事，李宾听得皇帝一声冷哼，“私盐？”

        李宾惴惴低下头去，“是。”

        皇上问：“他运了多少？”

        李宾道：“共约两万三千石盐，济南府卫带兵前去时，覃力朋已将近百袋盐扔入水中。”

        皇上翻看着奏折，没有李宾想象的大发雷霆，反而笑了，看起来十分宽容的样子，“私盐杜而不绝，这个覃力朋倒是聪明，卖私盐可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皇上面上带笑，但李宾身上冷汗都下来了。傻子都知道卖私盐赚钱，可你赚的是皇上的钱啊！

        盐铁是朝廷收入大头，官府垄断，只要拿到盐引的盐商才可以卖盐，卖私盐就是钻空子伸手从皇上钱袋子里拿钱。皇上的钱袋子就跟个漏斗似的，你掏一把我掏一把，皇上的笑那能是真的笑吗？

        “覃力朋现在人在何处？”

        “已被济南卫收押，准备送至刑部。”

        皇上把奏折合上，一瞬收了笑，冷淡道：“买卖私盐，又拒捕不省，留有何用，斩。”

        李宾愣了一下，本想再说什么，犹豫半天到底没敢开口，只好诺诺称是。

        不怪他胆小心虚，他可是在杨业贿赂名单上的！杨业父子被处置后，皇上未罪及受贿之人，甚至可以说是轻轻放下，但账已经在皇上心里记下，搞得他整天提心吊胆，夜不安寝。

        出了乾清宫，李宾顾不上擦汗，连忙去找司礼监太监覃昌。若问覃力朋为何气焰嚣张，敢用官船运私盐且拒不受捕射杀官员？除了他南京内官监身份外，他与司礼监覃昌、南京守备太监覃包都有些交情。一个武城县典史敢抓他？被打断牙都算轻的了。

        次日皇上召集内阁大臣和户部尚书，等这些大臣坐定后，他不爱说废话，直奔主题，“朕意改开中法。”

        几人一震，商辂最先反应过来，接上皇上的话，“皇上，开中法为盐法，洪武三年始定，至今已历七朝，骤然更改，怕是不妥。”

        皇上看向户部尚书杨鼎，“你来说。”

        “是。”

        杨鼎站起来，让内臣给几个大臣分发自己写好的折子。

        “太祖定开中法，目的是让商人以粮换盐，为西北、大同和辽东提供粮饷。然贼首鞑靼小王子、建州女真屡次劫掠扰境，从去年起宁夏、绥延、大同、辽东俱缺粮，而江淮福建等地积盐四十八万引，粮食不足，则军心不安。”

        在座几人一听，皆面色凝重。边防守卫是个很要命的事，粮饷更是重要，饿谁都不能饿将士，吃不饱饭谁还去打仗拼命，都回家种地得了。

        “开中法分为报中、守支、市易三步。报中是让商人自运粮到边地换取盐引，根据路途远近、粮食多少换取不同额度的盐引。可是正统朝以来，米价飞涨，米贵盐贱，许多商人便以次充好，在运往边防的米中混入糙米谷穗甚至是灰土泥沙，此为一。”

        “且因几边重镇路途遥远艰苦，越来越多的客商不愿再运粮换盐。更有人贿赂官府，相互勾结，虚报纳粮数，肆意支取盐引额度，少纳甚至不纳米就能拿到盐引，此为二。”

        “守支是商人拿到盐引后到不同盐场，凭盐引支取官盐。可是守支之苦已久，地方豪强纳粮取盐，与商夺利，各个盐场多报盐不足支，有盐商几年十几年支不到盐，甚至子孙数代都在等候支盐。先帝虽创兑支法，若浙盐不足，盐商可凭盐引去山东取盐，并将盐分为八分‘常股’，二分‘存积’盐。”

        常股就是依次分为守支盐商的人，商人继续排队等着支盐。而存积盐价贵，若边防有急，需要囤积粮食，就召商人拿着盐引立刻支盐，引到盐支。

        如此一来，谁都知道存积盐好，有特殊通道，就没人愿意继续排队傻等着支盐，于是纷纷抢占存积盐，造成了常股盐屯滞。

        “此等办法虽可以缓解守支之苦，然而常股盐壅滞，仍有大批盐商无法按时支盐，此为三。无利可图，纳粮的盐商便越来越少，如此一来，边储空虚啊。”

        皇上坐在上首听着，手中摩挲着一枚翠佛玉佩。他知道，开中法本身没问题，只是形势不由人。开中法将盐法与边政结合，盐法边计，相辅而行。

        朝廷将盐业紧握在手中，只要利用盐的专营权就能从商人手里换得大量粮食。而商人有利可图，自发地召集百姓前往边境开垦荒地，种粮换盐，如此军民共保边防，于国有益。

        但除了杨鼎刚才说的问题之外，更有私盐四起，杜而不绝。覃力朋之事不过是个引子而已，多的是比他运私盐更多，更豪横的人在。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就会像兀鹫嗅到动物腐尸的气味一样一扑而上，盘桓不去，开中法早已难以维系盐业运作，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皇上问：“你们可有办法？”

        刘吉道：“回皇上，臣以为既然盐商不愿以粮换盐，不如多开纳中之项。除了粟米之外，盐商可交纳良马、绢布、草、豆等物换取盐引，若还是不足，还可以银换盐。”

        商辂却道：“刘大人说的有理，但以银还粮，此法应缓而行之。若交银便可以换取盐引，恐怕边镇商人人心浮动，到时候大量撤离边镇，于商屯有害。若商屯荒废，即使盐商交纳再多的粮食，恐怕也不够边镇粮食储备。”

        他看向皇上，“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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