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彩云易散
既然皇上想要改,那心里必定有一些想法的,这个球又踢回给了皇上。
皇上沉吟道:“现如今边镇不安,先开中淮浙江运司的存积盐二十万引,拨十万两白银于榆林、甘肃和宁夏,六万两于辽东,八万两于大同,三万两于宣府。”
“再有,两淮存积盐每引换米一石二斗,常股盐每引换米八斗。”
他最后讲出,“朕要停各边开中法,从此以后盐商无需运粮至边镇,将粮食交于户部和各省运司便可以换取盐引。”
此话既出,众人一愣,万安道:“皇上,若盐商不再需要运粮到边镇,那么商屯必受冲击,他们多年开垦边镇荒地,一旦撤离边镇,之前的多年努力将付之东流。况且盐商自己运粮到边镇,本可以减轻朝廷押运粮草之难,停开中法,国库又要拨款在运输费用上啊!”
皇上不为所动,冷冷道:“可现在报中难,守支难,私盐四出,也无盐商愿意运粮至边镇。既朝廷无米可收,开中法施行与否,有何区别?”
万安讪讪不敢答。
现在的问题是米贵盐贱,本就打击盐商积极性。又有盐商虚报纳中,有人不用交粮食就能换得盐引,其他人见此法可通,自然纷纷效仿,都去贿赂当地官员,拿最少的米换最多的盐引。
而且就算拿到了盐引,却因为豪强抢占更多的盐引,支走更多的盐,剩下的商人支不到盐,就像拿一张空头支票,苦苦等着朝廷兑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再者说,支到了盐又如何,官盐价贵,百姓开始买私盐,辛辛苦苦支到的盐卖不出去,岂不是坐等破产。
因此皇上要从开始斩断大盐商与边镇官吏的联系,精简报中的过程,由户部和各运司发盐引,他们总比边镇官员好管些。边镇之事处理起来总是棘手,束手束脚。
而盐商不愿运粮到边镇,正好,也用不着他们运了,直接交纳粮食,方便快捷。
杨鼎站出来,“臣有本奏。”
“讲。”
“因福建近年岁用不足,又水害不断,恐怕粮食储备不足,巡按福建监察御史请求开盐仓换米。并且有吏民纳粮者,一百五十五万石可封为知印,一百二十石米可给正九品散官之职,再加四十万石正八品,加八十石者正七品。”
“准。”
皇上也没一棍子打死,对他们说:“此事你们回去再议,务必给朕一个答复。”
但皇上没想到,他们商量出来的却是另一个“答复”。
即到五月,宫中开始饮杨梅酒防暑热,刚好诊出邵宸妃再次有孕一月有余。听闻此消息,昭德宫内俱敛声屏气,万贵妃闭目沉思半晌,躺在摇椅上,伴着轻微的木椅咯吱声,神思悠悠飘散开。
她记得她有孕时也是五月,成化元年五月,那年她已经三十五岁。孕中她也曾满怀期待地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规划好一切,立志为他排除人生一切困苦,她已经否极泰来,再有一个孩子简直是上天恩赐。
万贵妃眼睫微颤。昏黄宫灯下,松木清香,石榴满怀,仿佛是一切美好故事的开始,抑或是圆满结局。皇上年轻的脸庞上掩不住的笑意,对她说,若是男孩儿,就是他的皇长子,若是女孩子,就是他的长公主。
他已经为这个孩子选好了几个字,公主的话,就唤庄慈。如果是皇子——
如果是皇子,万贵妃心口泛疼,无意识地伸出手指,虚虚地写,
梧,朱佑梧。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儿子冬天出生,没能活过第二年的冬天。皇上后来有了佑极、佑樘、佑杬,有了福宁、仁和。但朱佑梧这个名字随寒冬大雪而去,永远不会为人知道。
她睁开眼,目光杳杳,起身让莲儿给她换上一件百子竖领对襟袄,然后对唐春说:“我去看看宸妃,你从膳房拿两碗杨梅酒送去乾清宫和慈庆宫,太子年纪小,量要少一些。”
唐春称是。
她从膳房取了两碗冰镇杨梅酒,用白釉花口碗装着,装好后先用银针试毒,又让小内臣舀一小勺试喝,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盒里拎着。
说实话,她每回被万贵妃任命送东西到乾清宫都有些提心吊胆,恨不得长四只眼睛看着。他们俩感情深那是他们俩的事,但东西入口是她的事,中毒那是不可能的,但也许会不合胃口拉肚子,算账算不到她头上,但奈何她就是害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壁花在旁边看着,问:“你可以让别人去送。”
唐春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再说了,宫里的规矩,东西只能经一个人的手,没有换人的道理。”
她一瞥壁花,“你来干什么,千字文背完了吗?”
壁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背完了背完了,我还会写呢。”
唐春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和壁花走在宫道里,笑道:“你若是生为男子,一定要去考功名,若不想做官,还可以回去当书塾先生,教更多更多的人识字。”
壁花不解,“我现在就可以去考啊,下次女官校考的时候,宫女都可以参加。”
唐春一拍脑门,“对啊,我竟把这个给忘了。”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壁花,“你一定要去考,还要考中!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咱们总得占一个吧。”
壁花有些迷茫,“我能考上吗?”
唐春撞了撞她的肩膀,“考不考得上再说,考得上皆大欢喜,考不上又不丢人。谁规定考试的人都要考上的?若大家读书都这么厉害,那天底下岂不是都是当官儿的了?”
她们俩一路走一路说,很快便走到乾清宫外,唐春却敏锐察觉气氛紧肃,顿时敛了笑。甚至站在宫门外都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皇上毫不遮掩的怒斥声。
“岂有此理!他是坏了谁的好事?去问他们,是谁出的主意!”
两人立刻站在外面面面相觑。
李荣拐过弯来看见她,忙把她拉去茶房,“这可不是待着的地方,皇上正发火呢。”
顺带把唐春手里的杨梅酒递给乾清宫宫女,“去拿冰镇着。”
壁花见他有话要说,便自觉站在茶房门口,不远不近地待着。
唐春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这是怎么了?”
李荣从袖中抽出一本折子,这是司礼监誊抄的奏折。
唐春打开看,密密麻麻的字足有四五页,等看清上面的内容,唐春心里咯噔一下,说话都不利索,“罢、罢西厂!”
这本奏折是内阁联名上书,要求皇上罢免西厂,撤汪直,并且大篇幅列举种种西厂罪名。
她感觉自己脑袋哐得被什么砸了似的,一阵阵发蒙,西厂才开几个月,他们这么快就有动作了?
首先他们在奏折里写道,西厂伺察太繁,法令太急,刑网太密。以致人心惶惶,文武百官不安于位,百司庶府之官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旅不安于途,士卒不安于伍,庶民不安于业。
嚯,好大一顶大帽子!唐春竟无言以对,上来就气势汹汹,西厂简直成了国家之祸,原来全国上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因为一个西厂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再往下看,唐春脸色遽然大变,“他们竟敢如此说话,以下犯上!”
他们竟然提到曹钦谋反一案。
她念道:“往者曹钦之反,皆有逯杲生事,有以激之。人所共知,可为明鉴。”
怪不得皇上气成那样,逯杲得亏是已经死了,不然也得被他们气死。闹半天曹钦谋反,全是因为当初锦衣卫指挥使逯杲察觉曹家意图不轨,想要彻查,他这一查,给曹钦“逼上梁山”了,不得不反了?
逯杲冤不冤,那是曹吉祥被人弹劾,先帝要他查曹家。锦衣卫不就干这个么,查就查呗,谁知道曹吉祥和曹钦干脆就谋反了呢。谋反没谋反成,曹钦也是个狠人,关键时刻没忘了仇人,直接跑到逯杲家把逯杲杀了,砍了人家的脑袋。
没想到人都死了那么久了,现在被拎出来当反面教材,隐射汪直现在到处搜查官员,也会将一些人逼反。逯杲人虽入土,但棺材板估计快压不住了。
这意思不就是皇上你不关西厂,哼哼,皇位就可能保不住了,指不定哪天谁再效仿曹石之变,来一出逼宫呢。
紧接着,内阁大臣劝皇上谨遵祖宗之法,不要事事都自己独断嘛。旨意要经过六科给事中,奏折要经过通政使司,刑狱之事交予法司,把国家重任交给老练之人,这样才能□□定国,国祚绵延。看,老祖宗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放任现在西厂这种风气扰乱朝纲,那么国之安危就不能保证啦。
再往下就是详细列举西厂各种冤假错案,呼应上文的法令太急,刑网太密,最后以乞求皇上革除西厂结束。
唐春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一封非常有说服力,语气谦卑而内容强硬的奏折,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书,不是白读的,知识的力量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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