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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主客尽欢


秋末初冬,指挥使府的仆人挑烛点灯,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

        屋里一群人言笑晏晏,坐在主位的是指挥使保能,旁边是弟弟伏当加,巴克坦,伊里,还有即将出发朝贡的郎秃。

        保能豪气地拍了拍郎秃的肩膀,“你这次赶上了好时候啊,皇帝正好要过寿,他们出手阔气,给你的赏赐少不了!”

        郎秃眯起眼睛,谄媚地举起酒杯,“这还得多谢大人,给我这次机会。”

        他一饮而尽,旁边的妇人拿起酒壶,又给他倒满。

        “哎呦,多谢夫人,哪敢劳烦夫人亲自给我倒酒。”

        舒舒夫人抿唇一笑,声音亲切,“你这一趟回来,想必朝廷会赏赐不少财物,我们的冬天就更好过了。”

        “是,是,属下竭尽所能。”

        舒舒又走到保能身边为他夹菜。

        伏当加为她让出位置,“嫂子,坐吧。”

        保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郎秃,“这是我给皇帝的亲笔信,代表建州左卫庆贺万寿圣节,你记得呈上去。”

        “是,我记下了。”

        一场酒席,主客皆欢。保能喝得醉醺醺的,由舒舒扶着去休息。

        郎秃晚上就要带着朝贡团队启程去京城。

        伏当加叫住他,郎秃转身,态度恭敬,“大人有何吩咐?”

        不知怎的,比起哥哥保能,他更害怕这个沉默寡言,喜怒难测的弟弟。

        伏当加抬头看了看天,“我看这几天天气不好,恐怕有风雪,你们还是快点赶路,不要耽误了朝贡大事。”

        郎秃也跟着抬头看,满口应下来,“是,我回去就带着人赶路,不敢耽误片刻。”

        “嗯,去吧。”

        等到黑夜彻底降临,保能才迷迷糊糊得睁开眼。

        他躺在炕上,睡得浑身酸痛,捂着脑袋坐起来,屋里静悄悄的,乌漆嘛黑,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

        保能粗声粗气地喊:“人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举着烛台,照亮了这一片。

        是伏当加。

        保能又重新半躺回去,倚着软枕,“舒舒呢,下人呢?”

        伏当加把屋里的蜡烛挨个点燃,一边说:“太晚了,他们都去休息了,我来看看哥哥。”

        房间重新明亮起来。

        伏当加递来一杯清水,保能喝了一大口,清了清嗓子,才感觉头疼好些。

        “哼,他们倒是躲得清闲。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去歇着。”

        伏当加找了个凳子坐下,理了理袍角,“我有事和哥哥说。”

        “什么事?”

        “我上奏朝廷求升我为都督。”

        保能皱眉,“什么?”

        “怎么了,哥哥觉得我不配吗?”

        保能道:“你既无功劳,朝廷岂能准许?”

        伏当加冷笑,“哥哥说得对,朝廷自然驳回了我的请求,还严词斥责我一番。”

        保能松了口气,又不由得更加担忧,“唉,伏当加,你糊涂啊。”

        “糊涂,董重羊那个废物能当得都督,我却当不得?哥哥,你真的甘心为朝廷当牛做马,做皇帝的走狗么!”

        “你说什么!”

        保能坐起来,怒目而视。

        伏当加毫不示弱,“我说的不对吗!你身为指挥使,却胆小怕事,朝廷对我们步步紧逼,你却步步后退。他们施舍一些小恩小惠,实则对我们严防死守,视如猪狗野人,限制我们贸易,不给我们农具。而你呢,你根本不管族人的死活,冬天冻死多少家畜,饿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保能推了伏当加一把,骂道:“那你呢,你出关劫掠多少次,当我不知道吗?伏当加,我不是瞎子聋子,你杀汉人,刀上沾满了冤魂,抢走了他们的牲畜、女人,还不是填了你自己的口袋!你有分给族人一毫一厘吗?”

        伏当加后退一步,站定,他的目光像刀锋一样冷冽,“哥哥,我们是说不拢了。”

        保能大喊道:“来人!”

        无人应他。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向外看去,只见窗外火影重重,寂静无声。

        他冲到门前推开门,不知何时,院子里站满了握着火把,腰间持刀的男人们。

        寒意乍起,不是他的人——

        保能再一回头,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只觉得脖子一凉,颈间剧痛。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人头落地。

        “啊!”

        尖叫声响起,是保能的夫人舒舒。

        她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在地上的尸身,

        “你!”

        噗

        伏当加的宝刀已经穿透她的胸口,将她钉死在地上,舒舒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含着临死前的愤怒与恐惧。

        “舒舒嫂子,对不住了。”

        他冷眼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两人,鲜血缓缓蔓延到他脚下,染红了他的靴子。

        伏当加从尸体上拔出刀,高举到额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建州左卫指挥使。建州卫都督完者秃已经决定支持起兵我们,从抚顺开始,一路南下!土地、财宝、牲畜、女人,都是我们的!”

        底下的人振奋不已,齐齐高呼:“大胜!大胜!”

        仿佛应和似的,刀上的血滴答滴答落在他的脸上,热乎乎的血腥味。在火光照映下,这张脸宛若修罗。

        谁也没看到,黑暗中,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郎秃骑着马飞奔在树林中,他看不清前路,夹紧马腹闷头向前赶路,树枝刮花了脸也毫不停留。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郎秃捂着胸口,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

        他看见了什么?

        伏当加一刀砍下保能大人的头颅,又刺死舒舒夫人,他还说什么,起兵?要打仗了?!

        他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营地,朝贡的队伍还在睡觉。有个人起夜,看见郎秃狼狈地回来,奇道:“你怎么了,后面有鬼追你吗?”

        郎秃颤抖着嘴唇,摇了摇头,径自回到自己的床铺倒头睡下。

        他侧躺着,背对其他人,手伸到怀里摸到了那个皱巴巴的信封,还带着体温。

        天可见怜,要不是他忘带了保能的亲笔信急匆匆地赶回去取,绝不会看到那一幕。

        晚间的那一幕突然闯进他的脑海,怪不得伏当加特意提醒让他快点启程,他是保能的心腹,今夜若是没有出发,怕是同样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又是朝贡使臣,如果不按照规定时间到达京城,恐怕会引来朝廷警惕,所以伏当加催促他快点离开。

        等郎秃毫无察觉地上路了,到了京城,如若建州反叛的消息传来,他们这一行人绝对会被朝廷处死,还省得伏当加动手。

        兵不血刃,好狠毒的心计啊。

        他攥紧信封,这是他的保命符,还是催命符?

        郎秃一闭眼,保能的那颗头颅似乎穿过人群直直地看着他,他打了个寒颤,一股冷意顺着脊椎窜上来。

        九九重阳,汪直和陈钺、马文升等人登龙峰山望远,饮酒赏花。

        龙峰山上有龙头峰,白天日光镀金身,晚上月光映龙鳞,山脚下九龙河盘桓,美不胜收。

        众人在山上摆好坐席,饮酒,吃重阳糕。

        汪直捧着一杯菊花酒,欣赏山中秋日景色,道:“若是在宫中,从初一就开始吃重阳糕了,到了初九,皇上还要亲自去万岁山登高览胜。”

        他再一回头看桌上的重阳糕,轻啧一声,又悠悠叹了口气。

        那模样,别提多磕碜人了。

        马文升无语,“辽东不比北京,厨子技艺不精,汪大人凑合凑合吧。”

        汪直点头,“是啊,只能如此了。”

        席上还有陈钺的儿子陈澍和马文升次子马玠,虽然爹们相处得不好,小辈们倒其乐融融,把酒言欢。

        忽然有小侍从一路小跑,踩着台阶跑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禀报:“各位大人,宫中有赏赐。”

        众人走了出来,跪倒在地,来的居然是李荣的侄子李珍。

        “皇上有赏——”

        李珍打开匣子,里面竟是几个菊花枝叶与茱萸囊。

        李珍对汪直说:“皇上说‘辽东天寒,现在大抵已经没有菊花了,你独自在外,这是京中的菊花枝叶,重阳贴在门窗上,解除凶秽,以招吉祥’。”

        原来只是给汪直一人送的。其他人看向汪直的眼神各异。

        从北京送来的菊花枝叶,百里加急到了辽阳,正好赶上重阳节这一日,这得提前多少天就开始准备了啊。

        汪直拜倒:“汪直谢皇上赏赐,谨遵谕旨。”

        他站起来,邀请李珍入席,“长途跋涉,先坐下歇歇吧。若没有急事,不妨在辽阳多待几日,汪某作陪。”

        陈钺笑道:“是啊,李大人是不是没有来过辽阳,这里的野味可称一绝,明日我摆桌酒席,请大人尝尝。”

        李珍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坐好后,陈钺轻轻击掌,早有人备好饭菜等候左右,此时鱼贯而入,菜肴摆的满满当当,荤素俱全。

        吃到一半,王英走到汪直身后,低语几句。

        汪直皱眉,说:“朝贡使团?他们不应该快到山海关了吗,怎么还在辽阳徘徊?”

        听他提起朝贡使团,其他人放下碗筷,听他说话。

        “去把他们抓来审问!”

        虽然不知前因后果,听汪直这语气,马文升连忙劝阻,“朝贡使团怎么能抓,他们兴许是有什么难处,遣人去询问便罢了,防止伤了和气。”

        汪直横他一眼,“好吧,那就把他们‘请’来。”

        郎秃一行人被‘请’来时还有些懵,他们怎么就被抓了?

        他们一共四十人,其他人都被看守在驿馆,只有郎秃被拎着送到了巡抚府。

        郎秃跪在地上行礼,心里打鼓似的七上八下。

        “你就是朝贡使臣郎秃?抬起头来。”

        郎秃抬头往上看,见坐在主位的是一个少年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不拿正眼瞧人,另有两人坐在他下首。他记起朝廷有一位西厂督公,御马监太监汪直,十几岁年纪,此时正在辽阳,想必这位就是了。

        “我是郎秃,见过汪大人。”

        “呵,有点见识。我问你,你们好好的官道不走,在小路上打什么转,这是你乱转的地方吗,莫不是借着朝贡之名,沿路窥探军情?说!”

        郎秃大喊冤枉,“大人,我们只是,只是迷了路,最近天寒,我们带的人又那么多,想要休整一番再出发,实在不是窥探军情,这可是大罪啊。”

        汪直笑了笑,挥手,“把他的舌头割了,喂猪。”

        王英自汪直身后走出来,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

        郎秃大惊失色,这个汉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话还没说几句就要割他的舌头,实在是太凶残了!

        王英一步步逼近,郎秃捂着嘴大喊道:“你……住手!我是朝贡使臣,有公文在身的,谁敢动我!”

        汪直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朝贡使臣,队伍中明明有向导,且沿途都是城镇,你居然敢谎称自己迷路。你们这群人行踪诡异,故意拖延行程,怕都是你这个使臣作怪吧,与你们的首领保能也脱不了关系。你不说,这张嘴也不必留着了。”

        郎秃心中惧怕,他身为保能的心腹,也做过不少功课,听说西厂的人擅于用刑,手段狠辣,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想到今天轮到他了。

        他以头杵地,连连求饶,“我们耽误行程事出有因啊,并不是保能大人的过错,现在建州左卫已经是他的弟弟伏当加的一言堂了。”

        陈钺奇道:“怎么回事,保能呢?”

        郎秃伏地痛哭,“保能大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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