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祖宗立法
郎秃兀自在那儿痛哭。
宛若平地一个炸雷，在座的几人俱是一惊，汪直身子前倾，紧紧盯住郎秃。
马文升咄咄呵斥：“究竟是怎么回事，建州左卫如何了！”
郎秃擦了擦鼻涕眼泪，抽抽搭搭地把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说了。
“伏当加杀兄弑嫂，十恶不赦。他哄骗我提前进京，就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行迹败露，他要谋反啊！”
汪直沉声道：“那你为何不立即上报朝廷？”
郎秃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地说：“此事事关重大，臣一人势单力薄，不敢，不敢……”
汪直冷笑，“你是怕伏当加起兵后，朝廷把你们这群朝贡使臣都杀了吧，所以磨磨蹭蹭不敢入京。”
被汪直说中，郎秃额上冒出了冷汗，他不敢再辩解，深深地垂下头去。
可不是么，他本来想快马加鞭给朝廷报信，走一半又想到如若伏当加屠戮辽东百姓，他们这群女真使臣估计难逃一死。往前走是死，往回走也是个死，郎秃越想越绝望，故意在路上耽搁时间，不曾想被汪直抓了个正着。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伏当加手下有多少兵马？”
“约莫，约莫二百勇士。”
汪直当机立断，对陈钺说：“派人包围驿馆，将朝贡团队其他三十多人全部秘密羁押送至京城。再传信给辽东都指挥使和辽阳副总兵，说建州贼虏伏当加悖逆不道，意图犯我辽东边境，让他们招募士兵，操练兵马，加强戒备。”
“另，李珍何在？”
李珍听说有大事发生，急匆匆地赶来，汪直长话短说：“建州左卫指挥使保能已死，建州卫及建州左卫叛乱，贼酋伏当加、完者秃扬言攻打抚顺，你速回北京，请皇上定夺！”
李珍不妨是这种大事，冷汗直流，抱拳道：“我这就返回京城，沿路告警各卫所。”
说罢，他转身飞奔而去。
这件事传到朝中，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认为，既然伏当加因朝廷不肯擢升他为都督而扬言起兵，不如就给他都督的职位嘛，加以安抚，免去一场祸事。
陈钺上奏称，“往年建州三卫，海西、毛怜女真累犯边境，朝廷赦免其罪，授以都督、都指挥之职。诸夷不思悔改，欲挟制朝廷以求显职，与其加升而招辱，莫若整兵而征讨！”
王越等人也赞同他的意见，割肉求生，何时能喂饱野兽？
王越道：“建州三卫夷虏，虽名为屏蔽，而叛服不常，得利则朝，失利则寇。又与海西女直联络杂处，最难防御，若非大挫其锋，则虏益猖獗，兵连祸结，何时能已？莫若舍经而从权，诡道以制胜，召募土兵，选立骁勇，并力讨之。今辽东土人屡经残掠，含怒切齿，思报其仇。出令募之，必远近响应，然后声罪致讨，捣其巢穴，亦足以雪边人之耻！”
兵部尚书余子俊则反对，“对于建州女真，朝廷或开马市以掣其党，或许买铁器以结其心，皆羁縻之义，非示之弱也。现在陈钺仅以伏当加等二百人扬言来犯就要朝廷出兵，捣其巢穴，实在过于冒险。此事还需要六部与五军都督府再次商议。”
“还商议什么，辽东乃京师左掖，都打到家门口了，夷人可不等我们商量。”
“当然要商议，太祖祖训，羁縻之策——”
“打仗，你说的容易，谁去打，辽东远在千里，怎么调兵？朝鲜就老实么？蒙古人又怎么提防？”
“这次给都督之职，下次又要给什么？你真想学佛祖割肉喂鹰啦。”
朝臣们立刻泾渭分明地站队，主战派、主抚派互不相让，吵吵嚷嚷。
乾清宫内一片安宁，成化帝负手站在桌后，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他面前墙上悬着“敬天法祖”四个大字，背后桌上铺开一整张巨幅疆域图，上面的河流山川用各种颜色标注的清清楚楚。
《祖训》有曰：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其疆界，无故兴师，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一直以来，朝廷实行羁縻之策，只要女真外夷俯首称臣，按时朝贡，就能受朝廷庇护，自治领地。北部瓦剌、鞑靼骚扰边境，那么安抚东部女真就显得尤为重要，且辽东地广人稀，多高山关隘，真打起来，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方面，成祖设奴儿干都司，用心良苦，以夷制夷，让东北少数民族互相制衡。又与女真族通婚，女真族首领的姐妹、女儿都曾出现在明廷后宫。
祖宗立法，良有深意。
可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互相往来的朝贡变成了强盗之举，女真发现朝贡总能获得许多好处，朝廷出手阔绰，于是来朝贡的使团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逐渐成为朝廷甩不掉的负担。一些朝贡使团表面朝贡，实则为了窥探情报，顺便购买铁器，回去锻造兵器。
就这样，喂出了永远喂不饱的豺狼。现在伏当加竟敢私自杀掉建州左卫指挥使，还大放厥词，要与建州卫联手抢劫百姓，踏碎山河，岂能容忍？
英国公张懋谏言道：“如今陈钺因伏当加等二百余人扬言犯边就要朝廷出兵，这并非朝廷备边本意。但是他身在辽东，恐怕知我们所不知，闻我们所不闻之事，应命重臣前往辽东，判断形势。但臣认为，恐大军一出，伤及无辜，令海西、毛怜女真未犯边境者惊疑，恐起旧衅，还请皇上三思，勿伤和气。”
成化帝的目光沉沉，慢慢地捏紧拳头。
“成化元年，荆襄流民起义，拥众数十万，朕不曾退却，”
“二年，毛里孩犯固原、宁夏，都指挥焦政战死，朕也不曾退却，”
“三年，建州女真犯边，朕命捣其巢穴，灭其种类，”
“现在，区区伏当加，朕要退么。”
他不是他的父亲英宗，手段只会用在宫廷内斗上，亲小人诛贤臣，对外则毫无建树，一败涂地。
现在的大明也不是土木堡之变时的大明了，他有更强壮的兵马，更充足的供给，更重要的，他有必胜的决心。
成化帝转过身，目光停留在标红的辽东土地上。
这场仗，打，还是不打……
打，还是不打？
打！还是不打！
——
“我问你，打还是不打！”
汪直与马文升在堂中对峙，马文升梗着脖子，掷地有声，“不打！此乃军国大事，容不得你做主！”
“报！抚顺告急，建州贼虏数百人夜袭抚顺，抢掠人畜，射伤官兵后，又逃回关外。”
汪直眼中冒火，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茶水四溅。
他抬起头，“马大人，当年建州女真与野人女真有仇，奔赴朝鲜，朝鲜不纳，又来依附朝廷，如丧家之犬。是朝廷接纳他们，让他们世代居住辽东，为国家东北藩篱。然而成化二年，悖负国恩，入寇辽阳，天威震怒，诛杀董山等贼首，捣其巢穴，灭其种类。”
“当时辽东总兵为谋不远，并未赶尽杀绝，若使此虏当时痛遭挫衄，于今岂敢轻犯？为今之计，非大举代之不可。”
“伏当加若是敢来，我汪直必叫他人头落地！”
“你……你……”
马文升气得发抖。
陈钺上前一步，“马文升，此次祸事，皆因你而起！若不是你一昧禁止边人买卖农具，引起众怒，他们岂会挑衅朝廷？以伏当加一人之力，怎么会有这么多夷人响应他，事到临头，你还想搪塞过去，不战而败，你对得起辽东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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