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一场仗
马文升怒斥道：“强词夺理，我是为了国家大义！你不要拿辽东百姓做筏子，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团污秽。你想要立边功，依附太监权势，何曾把百姓安危放在心上？你与内臣勾结，堪为文官之耻！”
陈钺嗤笑：“国家大义，你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救治百姓，何谈大义？敌强我弱，尚且绥靖，如今我强于敌人百倍却还忍气吞声，世上还有这种道理？”
“你舍身饲虎，嘿嘿，舍的是辽东百姓的肉，喂的是建州女真这只虎，倒成全了你的大义。”
汪直坐下，抚了抚袍角，道：“既然马大人和汪直说不拢，那只能请马大人换一处地方待了。”
马文升悚然一惊，“汪直，你敢动我？纵使你是西厂提督，有泼天的本事，也无权随意处置大臣！”
“汪直不能，我总能了吧？”
一道清冽声音在门外响起。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率众而来，眉目端正，锦衣狐裘，清隽贵气，正是辽东镇守太监韦朗。
韦朗常驻广宁，因而姗姗来迟。
“韦朗见过汪都督。”
“韦大人。”
韦朗与汪直互相见礼后，对马文升说：“皇上有旨，马文升专擅行事，怀奸不忠，抚安无方，致启边衅，下其于诏狱，等候处置。”
字儿越少事情越大，马文升不由得踉跄一步，诏狱，哪儿是人待的地方。
这一去，凶多吉少了。
他看了看韦朗，看了看陈钺，目光最终落在汪直身上。
“你们，串通好了。”
陈钺示意锦衣卫上前，嘴含笑意，“马大人，请吧。”
几个锦衣卫上前围住马文升，摘下他的官帽。官袍落地，镣铐加身，马文升挣了挣，“别碰我！”
他回头看了眼堂内几人，脊背挺直，临走前叹道：“奸臣当道，弄兵之祸呀——”
马文升被押下去后，韦朗道：“我还带来了皇上口谕。”
“兹命太监汪直监督军务，巡抚辽东右副都御使陈钺参赞军务，抚宁侯朱永佩靖虏将军印充总兵官，征讨建州。”
“两位大人，抚宁侯已经率京兵三万从北京出发了，只是不欲打草惊蛇，也不想惊扰海西女真。此次清剿，我们决意主动出击，速战速决。贼首伏当加居于梭子城，山高林深，道路险峻，如何攻城，还需我们好好商议。”
汪直伸手，指向内厅，“韦大人，这边请。”
书房内，一张辽东地图缓缓展开。
韦朗指着地图道：“抚宁侯大军已于十日前开拨，预计出抚顺关后直捣贼巢。路上义州卫、广宁中卫、沈阳中卫、铁岭卫都会给补给，如有意外，他们都会调兵增援，另外命朝鲜王李娎派兵夹击。”
陈钺抚掌道：“甚好，甚好。”
窗外一阵雪花飘过，寒风钻到衣领里，几人齐齐向外看去，想到现在即至十二月份，寒冬腊月，崇山峻岭，冻都要冻死人了。朝廷大军长途跋涉而来，定是疲惫不堪。
而建州女真以逸待劳，熟悉地形，剽悍擅斗。
这是一场硬仗啊。
汪直披上王英递来的大氅，微微笑道：“兵贵神速，我们自有办法让伏当加自己打开城门。”
又过十日，辽东的冬天开始了。
朱永率大军到达抚顺，命军队在城内休整，自己带亲军往里走。
他骑马走过街市，见断壁残垣，墙砖散落，许多地方还有大火烧过的黑痕。抚顺官兵在街上巡逻，其中不少人头上、手上还缠着白布条。路上行人不多，家家闭户，不闻鸡犬声。听见马蹄声，隐隐约约从窗后探出许多人头，门缝中多了无数双不安的眼睛窥探。
一路到达陈钺所在的抚顺行府，汪直等人已经齐聚此处。
抚宁侯朱永自幼随军作战，身高八尺，相貌威仪，骁勇善战，大丈夫也。他到抚顺，汪直他们也能松了口气。
几人简单寒暄后，便进入正题。
陈钺道：“建州贼虏着实凶残，杀掠百姓七十人，纵火行凶，更有孕妇被铁蹄践踏而死。都指挥罗雄与之作战，右胸中箭，现在还在家中养伤。”
朱永点头，道：“皇上本要怪罪他御敌不力，但念及他身负重伤，特命他戴罪立功。”
他说：“此次征讨，我将兵分五路，一路北上，与朝鲜军队前后夹击建州女真。此次皇上力排众议，坚持派兵征讨，要我们务必生擒伏当加、完者秃，只许胜，不许败。”
“是！”
现下总兵官朱永、辽东镇守太监韦朗、辽东巡抚陈钺齐聚一堂，辽东兵马调度权尽在他们手中。
朱永的手指划过地图，道：“我将率中军自抚顺关出，渡苏子河，直捣完者秃老巢。”
“韦朗走老路子，出浑河、柴河，越石门，至分水岭。”
“陈钺带兵过凤凰城、黑松林、摩天岭，至泼猪江，沿途搜捕。”
“汪直你，带兵至图们江、合兰河，并与朝鲜军会合，拿下伏当加。”
“再命辽东副总兵韩斌，左右参将协同出兵。”
如何排兵布阵，如何押解辎重，朱永仿佛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现在娓娓道来，随着他的指尖，几条线路清晰分明地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他们抱拳道：“朱将军思虑周全，我等全凭将军指挥。”
成化十二月五日，大军齐举，征讨建州女真。
————
一天深夜，白雪纷纷，寅时，人们沉浸在睡梦中，炉火哔啵，一片安宁。
一行人约四十人左右，骑着马驾着车慢悠悠行至梭子城城门口。
城门口有一道数丈长、深不见底的沟壑，据郎秃说，这底下布满铁蒺藜和勾刺，专门对付战马。
这一行人到了沟堑边难以再往前走一步。
城门上有值守的女真人正烤火取暖，听见动静，从城垛上探出脑袋，举着火把喊道：“是谁在外面？”
郎秃扬起头，“是我！郎秃，朝贡使臣！”
“郎秃大人？”
那人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郎秃抹了把脸，“路上遇到了明军，他们似乎要来开战，我偷听到消息就马上回来报信了。快开门让我们进去，冻死人了！”
就有人要下去开门，那人拦了一下，犹豫道：“郎秃大人稍等，我去向巴克坦大人通报。”
说罢，转头跑回去了。
郎秃暗骂一声，“真是不开窍。”
身后有人与他共乘一骑，郎秃不安地动了一下，立刻感觉到有冰冰凉凉的刀锋抵在自己腰后。
“大人饶命……”
王英低语道：“一切按我们说好的来，进城后立刻点燃瞭望台，你要是敢有什么小动作……”
郎秃倒吸了一口气，“不敢不敢，我一定按照计划行事。”
片刻后，刚才的人回来，冲他们喊道：“巴克坦大人同意了，我们这就开城门！”
梭子城城门从里面缓缓打开，有两人正在门口使劲压下机关。
轰隆一声，一道木桥顺着锁链被慢慢放下，横亘在两边，结实地压在积雪上。
郎秃一夹马腹，马试探地踢了踢蹄子，踩在了木桥上，小心地往前走。
后面的人也紧紧跟上。
当郎秃等前面几人刚走进城门时，王英从马上一跃而下，从腰间抽出弯刀，瞬间杀了开门的两个小兵，鲜血直溅在城门上。
喊杀声乍起，本来穿着女真服饰的随从纷纷摘下帽子，露出汉人面孔，挥舞着大刀向城楼上打去。
本来装着粮草行李的箱子、牛车的铺盖下纷纷钻出明军士兵，加起来足有百人，各个以一当十。
守城门的女真人不察，一时慌了手脚，连忙拾起刀枪。一时要迎战，一时要关城门。
而郎秃从马背上爬下，抱着头到处躲蹿，一边喊一边往城楼上跑去。
“我是郎秃，别杀我！明军来啦！”
“我是郎秃，自己人啊！”
幸而没人顾得上他，他连滚带爬跑到了城楼上。趁着两方人马混战，郎秃悄悄爬到瞭望台上，取下火把，抱着瞭望台的柱子伸长胳膊想要点燃上面的草盖。
但是下雪湿滑，火苗几次从草上划过，都冒不起火星。
王英一边挥舞着刀一边怒喊：“郎秃，你在干什么！”
郎秃哭丧着脸，“我，我努力。”
他把火把往上一抛，终于点燃了某一小搓干草。星星之火，立刻燎原，瞭望台彻底烧了起来，冒出了雪夜中极亮的火光。
而远处的汪直拿着望远镜，终于看见了那一抹光，立刻举起手，“进攻！”
伏当加猛地惊醒，似乎是意识到什么，他翻身而起，拿起了枕边的弯刀，刚一出门，就有人扑到他的脚边。
“大人，救命啊，明军打上山了！”
“怎么可能！”
伏当加一脚踢翻那人，骑上自己的马，一路召集士兵，“明军偷袭，随我迎战！”
号角声鼓鼓吹起，更多的女真族人从睡梦中醒来，抱在一起惶惶不可终日。
城门彻底被明军占领，一路势如破竹，火光冲天，梭子城彻底醒了过来。
乌希哈挺着肚子打开门，巴克坦的妻子那木连忙来寻她，“快带着孩子躲在地窖里！”
乌希哈抓着那木的胳膊，“伊里和巴克坦呢？”
那木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刚走一步，乌希哈腹中剧痛，她脸色一变，“嫂子，我要生了。”
“什么！”
那木当机立断，把乌希哈扶到床上，幸好她们都生产过，有一些经验。但现在外面火光四起，杀声震天，那木解开乌希哈的衣服，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乌希哈，用力啊，我看见孩子的头了。”
乌希哈汗水和眼泪一齐流下，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不断地深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听到一声婴儿啼哭，在这种时候格外响亮清晰。
那木抓起衣服包住孩子，把孩子递给乌希哈看，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是宁聂里齐格，是个女儿。”
乌希哈摸了摸婴儿的脸蛋，“是我的女儿。”
那木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拽乌希哈，“来不及了，我们快躲起来。”
乌希哈撑起身体，和那木一起向屋外跑去。她们揭开地窖的门，那木抱着孩子先进去，乌希哈把其他几个孩子一个一个递进去，等到她时，喊杀声已经近在耳边。
“快下来呀！”
乌希哈正要下去，突然心里一颤，她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伊里。
他在赶回家的路上碰上了明军，两方正在厮杀。
她看见一把刀穿过伊里的胸膛，伊里顿时颓然倒下，掉落马下。
“伊里！”
来不及思考，乌希哈站起来，她把地窖的门盖住，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伊里的方向奔去。
她躲过扑棱扑棱掉下来的墙砖茅草，扑到伊里的身上，从泥土中捧起他的脸，然而那张总是笑容灿烂的脸庞已经失去了生气。
“伊里……”
蓦地，她的背上传来剧痛，一把刀已经贯穿了她的身体，鲜血汩汩冒出。
她失去了力气，倒在伊里的身上，视线渐渐模糊，用最后的力气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宁聂里齐格啊，春天还会来么。
——
伏当加骑着马，看明军攻打进来，他手中的刀已经沾满鲜血，自己也负伤不少。
千军万马中，他遥遥看见一人，那人也在看他。
是一个脸上染血的少年。
朝廷派来的人，就是他么？
而当今天的第一缕阳光从山头跃出，汪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泛白的天际。
日当正，屠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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