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穷冬烈风
唐春看着怀恩逐渐远去的背影,他身材瘦削,脊背微微佝偻着。不可否认的是,即使他曾经权势滔天,现在也已经老去了,被天底下最有权力的地方踢出去了。
她抬头望天,只觉得天要压下来。
她再进乾清宫时,不能说不怕,只觉得成化帝威严更甚。她的手指在袖中蜷缩着,脸上控制好表情,站着。
成化帝问:“送过怀恩了?”
唐春点头,“是。怀公年纪大了,一个人走可怜。我小的时候,他教导过我,亦算是我的长辈。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临走前嘱咐我用心为皇上办差,为皇上分忧。”
成化帝道:“那你觉得,他该罚吗?”
唐春道:“天地君亲师,皇上是君,亦是万民的父亲。天下无不是的君父。怀恩有罪是公理,臣送他是私情。”
成化帝笑了,“你都懂的道理,司礼监不懂。”
司礼监,说到底是皇上权力的代执行人。官再大,也是给皇上办事的。皇上指东,不能往西。
怀恩读过书,为人清直,在百官中有很高的声誉。之前也因为不少事直言劝谏过成化帝,甚至惹怒过皇帝,但皇上并没有把他怎么着。
这次不同啦,触及到“国之根本”这个敏感话题,没两把刷子的人都得绕道走。他若是围绕着太子的诸多好处打转倒也没什么,坏就坏在他话中直指成化帝本人,说到了君父的头上。
一个说太子好,一个说皇四子好。谁知你突然说,皇四子再好也没用,皇上您活不长啦,还是太子保险啊。
吃着皇上的饭,怎么还摔皇上的锅呢。
司礼监有自己的小算盘,平时再翻江倒海也没什么,但以怀恩为首,当他们因为自己的利益而站到了皇帝的对面,亦离死亡不远了。你摔皇上的锅,皇上就要摔你的脑袋了。
唐春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静静听着皇上说司礼监坏话,不敢吱声。
成化帝看着她,说:“朕知道,你是好孩子,正好有一件事交给你。”
成化十六年正月,左都御史王越已经出发与朱永、汪直会合。
二月初,唐春从北京出发,驰往辽东。她出发前,仍牵挂废太子一事,唯恐昭德宫牵扯进去。
幸好壁花为她解决此事。
“皇上最近频频召见钦天监,也许是想寻求天意。我在老家遇到过一个高人,习得五雷法。他游历到福建时,被当地富绅奉为座上宾。我有幸见过他一次,确实有点本事,如果能将他举荐进宫,也许会有些用处。”
唐春点头答应,“好,不失为一个办法。”
“那我现在就写信回家,不知他是否还在福建。”
临行前,唐春想起来,“对了,他叫什么?”
“李孜省。”
唐春颔首,她拽着马缰,对壁花说:“交给你了。”
说罢,她一夹马腹,白雪茫茫中,带着两个锦衣卫渐行渐远。
————
唐春一路不敢耽搁,二月十日到达辽阳时才得知朱永和汪直已经带兵前往延绥。他们兵分两路,朱永向南行,王越和汪直西进,到延绥会合。
唐春抹了把被雪水打湿的头发,大怒,怎么不按说好的来呢,说出发就出发,害她白跑一趟!
陈钺解释道,因为当地人说这几日会有大雪,另一边延绥告急,朱永于是决定提前几日出发,路线正好与唐春错过,并没有碰上。
“好罢!”唐春沉着脸,“我现在去追他们。”
她不顾陈钺的挽留,决定冒雪出行。说走就走,一刻就不耽误。
到达广宁时,终于被暴雪所阻,积雪深至膝盖,连马都很难往前了。
他们决定在驿站停留两日。
到达驿站时,他们出示公文,驿丞亲自出来迎接。
一边清扫台阶,迎他们进去,一边命人把他们的马牵到后院喂草料。
“三位大人,请,请。”
驿丞悄悄打量三人,左右两个是锦衣卫,腰间佩刀,而中间这个明显地位更高,走路也走在前面。虽然披着黑色斗篷,戴着斗帽,毛领差不多遮住了整张脸,但驿丞还是能看出身形。
这是个女人,腰间也佩刀。
驿丞微微皱起眉头,满肚子好奇,但不敢开口。听女人说,“把马喂饱,我们只待两天。官道上的雪多久能铲清?”
驿丞恭敬答道:“两日够了,虽不能铲清积雪,但可以上路。”
唐春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忽然听到驿馆门口一阵喧闹,几人回头看去。
原来是一群蒙古人,十余人,似乎想要进驿馆,被拦在了外面。
他们见唐春回头,指着唐春几人,磕磕绊绊地说:“他们能进,我们也能进。我们要去辽阳,见你们的官,辽东巡抚。有急事。”
听到辽东巡抚这几个字,唐春的耳朵动了动,站在了原地。
韦瓒忍不住问:“怎么了?”
唐春抬手,示意他静言。
门口的仆役正拿着大扫把驱赶蒙古人,“去去去,这是大明的驿站,狗与蒙古贼不能进!滚一边儿去!”
一个大扫把虎虎生风,积雪四溅到蒙古人身上。他们一行人虽然身强力壮,却被一个扫帚拒之门外,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唐春见他们衣着褴褛,惶惶如丧家之犬。一个女人忍不住挤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用蒙语对领头的男人说:“那颜,诺敏夫人快生了,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唐春眸光一闪,转身离开,对驿丞低声说:“让他们进来,给他们一碗饭。”
驿丞犹豫了一瞬,应下了,打了个手势,让旁边的人把蒙古人带进来。
驿丞特意拨了最好的房间给唐春,还给她送来热水,问:“午饭已经备好了,是给贵人送来屋里吃么?”
唐春洗了手,闻言一顿,把毛巾放下,“那几个蒙古人在哪里?”
驿丞道:“他们在前院大堂。”
“不麻烦你们,我们也去前院吃。”
前院大堂里,刚才被拒在门口的蒙古人已经进来了,但也收不到什么好脸色。他们一进来,就能感觉到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如芒刺背。
大到歇脚的客人,小到端茶倒水的仆役,都用鄙薄又警惕的目光打量他们。
也是,人们还没忘记土木堡之变,没忘记京师保卫战。鞑靼和瓦剌,与大明,有血仇。
老一辈的大明人,但凡有些血性,都恨不得啖其肉,啮其骨。
唐春说给他们一碗饭,可没说别的。驿丞察言观色,只让他们进来躲避风雪,但没有安排房间。他们只好待在大堂,像乞丐一样挤在一处。
唐春三人走进来坐下,便有仆役殷勤端上热乎乎的饭菜,四菜一汤。
韦瓒和萧聚埋头吃饭,唐春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碗汤。
酒足饭饱,唐春开始打量另一桌人。十来个蒙古人,只有四个人坐在桌上,一个老人,刚才领头的男人,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还有刚才抱着孩子的女人。其他人都坐在地上。
小男孩只有三岁大,光头,脑袋后留着一条小辫子,穿的很严实,圆头圆脑。
女人喂他吃饭,“小主人,吃米饭。”
小孩吃了两口不吃了,大概是因为只有米饭吃,没味道。他坐不住,就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然后哧溜蹿下来,围着桌子乱跑。
唐春离他们近,她手里还捏着一块糖饼,香味把小男孩的目光吸引过来。他与唐春一对视,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他感觉这个女人是个好人。
他跑到唐春桌子旁边,小小的一个人,双手扒着桌子踮脚站着,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糖饼,用蒙语说:“给我吃一个!”
唐春把糖饼递给他,他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突然感觉脚下一空,便坐在了女人的怀里。
领头的蒙古男人一转眼发现孩子没了,腾得站起来,向唐春冲过来,“你干什么!”
他背后,除了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其他蒙古人都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唐春,又看她怀里的男孩子,大有与她拼命的架势。
韦瓒与萧聚立刻站起来,挥刀抵住那个男人,喝道:“站住!”
驿丞和其他人惊呆了,不知这事从何而起,驿丞吓得嘴唇哆嗦,左看看右看看,以为今天要血溅当场了。
“大人,息怒,息怒啊。”
唐春开口了,说:“不必紧张。”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怀孕的女人非常紧张的样子,双手搂着肚子,朝这边呼喊,“阿勒坦!”
阿勒坦应该是这个孩子的名字,他一听到名字,仿佛才意识到什么,立刻哇哇大哭,要从唐春怀里挣脱出来。
唐春朝他们一瞪眼,“喊什么喊,吓到孩子了!”
她这么一呵斥,太过理所当然,把对面的蒙古人喝得一愣一愣的,一下子没敢动,好像他们才是抢孩子的恶人。
她又按住怀里的孩子,感觉肚子被踢了好几脚,脸色更难看了,“再哭打屁股了!我不是你娘,不心疼你哭!”
打屁股果然全世界通用。
阿勒坦老实了,他听不太懂汉语,但感觉到此人非常凶悍,于是抱着糖饼,嘴巴一撇把哭声咽了下去,泪珠不停地从眼睛里滚出来,看起来特别可怜。
这是个坏人!呜呜
唐春见他终于不动弹了,面色稍霁,抱着他站起来,看了眼那个蒙古男人,“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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