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雨露雷霆
新年刚过,不知从何而起,宫中再度出现了‘废太子’的流言。
不知为何,皇太子惹得皇上大怒,皇上先打杀慈庆宫的宫人,令太子闭门思过,不许出慈庆宫半步。又派人申饬太子讲师刘健,吓得刘健连夜上折子陈情请罪,不敢出门。三位内阁大臣也都上书请罪,对此皇上只回复他们四个字,“勿负朕恩”。
之前‘负了圣恩’的人,坟头草已经二尺高了。
上次宫中传出废太子流言时,皇帝亲自断绝流言,甚至斥责邵宸妃。而这次,乾清宫沉默不语,毫无动作,于是流言越传越烈。
有心人自然琢磨起来,悄悄划成两派。
皇上今年三十有三,若是再活个十几二十年,再培养一个太子不是问题。
现在皇四子朱祐杬已经四岁,身体健康,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又聪明伶俐,读书识字很快,看起来比病歪歪的太子强。他的母亲邵宸妃出身清白,饱读诗书,得杭州镇守太监举荐入宫,深受成化帝喜爱,年纪轻轻已经封妃。
反观太子,一身漏洞,若不是占了一个‘长’,储君之位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坐。
但是就这么一个‘长’字,占尽先机。太子是国之储君,没有大过,怎能被废。
“是啊,我看东宫稳如磐石,怎么可能无过被废,没有这样的先例呀。”
长宁宫内,低声细语,时不时有茶碗轻磕的声音。
有人说话了,“怎么没有先例,本朝就有一个。这事呀,只看圣上的心思,若是有心,没有办不成的。”
邵宸妃有些退缩,上次成化帝着实把她吓着了,“我吃不准皇上的意思。”
“嗐,露怯了不是。”梁芳不赞同,“这次若不是乾清宫的意思,哪来的流言,都闹那么大了,东西两厂还没动静,他们机灵得很,不比咱们会望风?这次可是来真的了。”
邵宸妃道:“朝中重臣皆为太子讲师,焉能不为太子说话?”
梁芳意味深长一笑,“可不是这么回事。太子这回是自己惹了事,他们唯恐被牵连,谁敢出头。大家都看好皇四子呢,万岁相公也让我来给您透个风。”
邵宸妃眉心一跳,“果真?”
“千真万确。”
流言纷纷,唐春本以为与昭德宫无关,谁知一日正准备进万贵妃殿中侍候,便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
莲儿压低声音,“是万通大人在里头。”
唐春听力很好,很适合听壁脚,
“姐姐不妨仔细思量,若此事成了,万家能更进一步……”
万贵妃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万通便告退出来了。
宫人们这才进去伺候。
唐春走进去,见万贵妃一手支颐,闭着眼睛坐着,皱着眉头,似乎很烦恼的样子。
唐春踩在地毯上,轻声走到万贵妃身侧,替她揉着额头,低声道:“娘娘头疼了,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万贵妃摇头,她睁开眼睛,怅然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她犹豫了一下,按住唐春的手,说:“最近外头有许多流言,咳,都是没影的事儿。但流言杀人,众口铄金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依你看,这事儿如何呢?”
唐春低头,看见万贵妃的头发里已经有几根银丝了,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走过来跪坐在她面前。
“流言年年有,哪次成真了?便是真的,又与昭德宫有什么干系。”
“可……我觉得这次不同寻常,心慌。我知道皇上,想要干什么事,没有干不成的。”万贵妃紧了紧唐春的手,盯着她说:“你说,万家若是再进一步——”
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若他们能推举出一个新太子,日后就是从龙之功,利益之大,连浸淫宫中多年的万贵妃都不得不动起了心思。
唐春反握住她的手,“娘娘,你已经贵为皇贵妃了。再进一步,还能到哪里去呢?依我看,这事成不了。不成,东宫还记着您的好。成了才麻烦,哪里还轮得着万家分一杯羹?您看皇后娘娘一家可是一直没动静。”
最后一句话,万贵妃恍然点了点头。
是了,王皇后可是稳坐钓鱼台呢。谁当太子,都要尊她为嫡母。最好是朱祐樘稳稳当当的登基,朱祐杬有自己亲妈,到时候两宫同尊可太难受了。
对万贵妃来说也是一样,她没有儿子,谁当太子都一样。不会对她差,也不会更好了。
对于万家来说,万贵妃门儿清,自家人没几个有用的,都是酒囊饭袋,真被提拔了也没那个本事拿住。更进一步,还能进到哪儿呢。
她得稳住,不能掺和到浑水中去。
万贵妃倚坐回去,喃喃道:“你说的对,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安顿好万贵妃,唐春出了寝殿,冷风吹进她的领口,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帝王心,海底针,真是冰冷彻骨。
都以为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可动摇。但细数起来,能从太子稳稳当当登上御座的皇帝,一只手数的过来。
喜乐荣辱,皆系一人。
废太子是什么下场?
唐春不敢多想。
————
“皇上,慈庆宫召太医了。”
怀恩轻轻奉上一盏茶,搁在成化帝手边。
成化帝正在批阅奏折,朱笔一顿,侧目看向怀恩,目光似有探察之意。
“皇上,太子年幼,没有母亲在身边,心思敏感。外头流言纷纷,动摇东宫,臣以为不妥。”
成化帝沉声道:“祐樘体弱多病,性格孱弱,难担大任。”
更早以前,成化帝已经察觉到朱祐樘之平庸。才智一般,性情也不够坚忍,稍微重一点的担子就能压垮他的肩膀,现在更多了百无一用的仁心。
成化帝几乎能预见他在御座上左右摇摆,踟蹰不定的模样。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谁说太子废不得?成化帝登基十六年,手段愈发游刃有余,朝堂尽在他股掌之中。他有杀伐决断的帝王心,愈发听不得‘不’字。
同时,他也有温和的一面,很少杀人,给大臣总是留有转圜余地。这是一个信号,皇帝不喜欢闹得太难看,也不喜欢别人给他难看。扯了皇上的脸皮,譬如闹得风风火火的罢西厂事件,等皇权的棍棒打到身上,就知道疼还是自己疼。
怀恩双手放在胸前,“皇上,怀恩斗胆进言。太子乃国之根本,仁孝之至,从无大错。动摇国本,怕是会引起大乱呀。”
成化帝冷冷道:“太子忤逆不孝,朕意已决。”
怀恩抬起头,“若太子被废,皇上要如何处置他?”
成化帝扔出一张圣旨,怀恩捡起,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上面写着,慈庆宫上下,杀。废太子封为安王,圈禁于南京安王府,终生不得出,子孙后代无召不得出。
怀恩苦笑,安王,好一个安王。
成化帝还留他一命,只将他流放至南京。这一纸诏书,能保太子在成化朝的太平。
等到新帝登基呢?生死祸福,只在新帝一念之间。
怀恩将圣旨端端正正放回原处。他是坚定的‘正统派’,一直以忠君爱国的文臣标准要求自己。
文臣,就要敢于进谏。
怀恩伏跪在地,道:“太子今年九岁,自居东宫后,皇上悉心照顾他,亲自指教功课,臣都看在眼里。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岂能忘怀?太子至纯至孝,大典、祭天从未出过差错,怎能无过被废,圈于南京?”
他咬了咬牙,“皇四子才四岁,主少国疑。”
“你放肆!”
成化帝大喝,怒目圆瞪,猛地掷出朱笔,正中怀恩胸口,血淋淋的。
怀恩磕头不起。
他竟敢提及皇帝寿元!
这是成化帝的另一桩心事。
他的父亲朱祁镇,只活了三十八岁。他的祖父朱瞻基同样三十八岁而亡。他的曾祖父朱高炽活的久一点,也不过四十八岁。而他的叔叔朱祁钰只活到三十岁!
他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会不会像他的父辈一样早亡?这一直是萦绕在成化帝心头的阴影。
成化帝微眯起眼睛,盯着怀恩的脑袋,在摘与不摘之间抉择。良久,才说:“你老了,回凤阳去吧。”
怀恩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还是怕了。
“臣叩谢圣恩。”
他退出乾清宫,才发觉后背已经被汗湿透。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被逐出宫,不过一个下午的光景,宫中内外都知道了。
据说是因为怀恩因东宫之事触怒皇帝,被打回凤阳守陵了。
李荣给怀恩添置一些金银,“怀公路上要小心啊。守陵清苦,凤阳湿寒,一定要多注意身子,不要冻着了。咱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娇气着呢,最禁不得冻。”
这么多年的同事,李荣亦有感伤,拿袖子擦拭眼角。
怀恩安慰他,“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凤阳说不定是我的好去处。皇上留我一条老命,已经是开恩了。你安心办差便是,毋露悲色。”
唐春听说此事,惊诧不已,也送一件皮袄给怀恩。
“这是一整块狐狸毛做的,暖和,穿在身上保管您热得流汗。”
怀恩接过,“有心了。”
他回首望向紫禁城,做司礼监太监时,前呼后拥好不热闹,现在被赶出皇城,身后却空荡荡的。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他都几乎忘了自己的本名叫什么,也未曾想过此生还有离开紫禁城的一日。
宣德初年,他只是一个双手空荡荡进宫的幼童,现在亦空荡荡地离开了。
“怀公?”
怀恩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唐春,心中感叹,真年轻啊。
“我在司礼监时,总教训手底下的人,要他们做事谨慎小心,不可懈怠。到了我自己却忘了这一遭,差点惹来大祸。我在宫里五十年,只学到一条。”
唐春侧耳倾听。
“雨露雷霆,皆是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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