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命难求
房间里除了唐春一行人，只放进来那蒙古四人。
阿勒坦依然坐在唐春的腿上，唐春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往上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放在脖颈处不动了，似乎下一秒就能轻轻掐断幼童的脖子。阿勒坦见父亲母亲都在，也不知道害怕，还一无所觉地吃糖饼。
可是其他人吓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乌力吉帖木儿又惊又疑盯着眼前的女人，她看起来身份很不一般，可能是个贵族，但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为什么抢走阿勒坦，又不像要杀他们的样子？
这个汉人，完全把他绕晕了。
唐春问：“你叫什么，是哪个部落的？”
乌力吉帖木儿谨慎答道：“我叫乌力吉帖木儿，是阿苏特部的。”
“阿苏特？”唐春挑眉，“阿苏特是永谢布十营之一，现在应该全部归附了亦思马因。你们不在你们的太师身边待着，跑来辽东干什么？”
唐春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乌力吉帖木儿心中惊诧万分，她竟然知道永谢布！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老爹拽了拽他的袖子，用蒙语低声说：“这个女人奇怪的很，不要和她多说。”
唐春盯了那老头一眼。
乌力吉帖木儿亦是面露警惕之色：“我们被仇人追杀，逃到这里，听说辽东巡抚收纳蒙古人，我们想找他。”
听到这里，唐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仇人，要么是他们闹起了内讧，自己人杀自己人。要么是朝廷不知道的情况下，蒙古小王子达延汗已经和亦思马因打了起来，杀到了阿苏特部，害得他们要逃。
亦思马因是北元癿加思兰太师的族弟，自家人内斗，亦思马因整死了癿加思兰，自立为太师，收编了癿加思兰手下十几万兵马，成了新的蒙古霸主。
他亦与鞑靼可汗——达延汗巴图孟克有仇，亦思马因曾率领永谢布人杀了达延汗的亲爹孛罗忽，抢走了他的母亲锡吉尔夫人，致使达延汗成为孤儿流落在外。真是血海深仇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两方人马打起来，唐春完全不意外。
唐春说：“你们为何不投靠亦思马因，反而千里迢迢跑到辽东？我看你们不像逃难，像是来我大明的探子！”
乌力吉帖木儿急了，“你怎么能空口说瞎话！我们是来找辽东巡抚，当官的，不和你说。”
汉人说话太绕了，真不想搭理她！他又害怕唐春杀他儿子，整个人显得焦虑不安，想站起来，又坐下。
唐春摇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亦思马因现在在何处，他的主力驻扎在哪里？你不说，我就先杀了你的儿子，然后杀你的夫人，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再杀你老爹，最后杀你。”
这句话她是用蒙语说的。
乌力吉帖木儿大惊，“原来你会说蒙语！”
唐春看出来了，这群人中只有乌力吉帖木儿懂汉语，只是会的也不多，说起话来着实费劲。她威胁他们，当然要用蒙语，一家老小都能听懂。
果然，他的夫人瞬间吓白了脸，拼命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救阿勒坦，救阿勒坦。”
她又转头看唐春，说：“大人，我们不是坏人，求求你别杀我们，放了我的儿子，天神会保佑你的。”
她吃力地伸手双手，想抱回自己的儿子，面露乞求之意。
唐春见状，轻轻拍了拍阿勒坦的背，“回去吧。”
阿勒坦立刻从她膝上滑下去，像小鸟一样扑回母亲的臂弯中，啾啾地抵着母亲的额头，“额吉……”
唐春看了眼母子重逢的场景，又收回目光，看向乌力吉帖木儿。
乌力吉帖木儿与唐春对视，她的语气随和，说话声音很低，但目光冷若寒霜，他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真能干出她刚才说的话。
于是一咬牙，“我的祖父是阿苏特其中一支的首领，但他已经死了，底下的人不再那么听话。大多数人跟着亦思马因太师走了，剩下我们驻扎在唐怒山。前几个月达延汗偷袭我们，我们哪里打得过他们，只好散开逃命。亦思马因靠不住，我也不想带着家人到处逃跑，所以决定来到辽东。我知道有些兀良哈三卫的人会来辽东投靠，只能来碰碰运气了。”
唐春点头，相信了他的这个故事。
乌力吉帖木儿继续说：“达延汗之所以能偷袭我们，是因为亦思马因太师带兵离开，他去哈密了！”
宛若平地惊雷，唐春愣住，不由得直起身，“他在哈密？”
她眯起眼睛，“可我知道的是，亦思马因正在攻打我大明防线，他在打延绥。”
乌力吉帖木儿摇头，“他的老家在哈密，现在哈密被土鲁番的阿黑麻汗占领了，他才着急返回。达延汗打完我们，又去打兀良哈三卫，听说太师派兵救援兀良哈三卫了。就算他现在不在哈密，也绝不会停留在延绥。”
这个唐春也知道一点。哈密卫早已不在明朝的掌控之中了，土鲁番的汗王一直在争夺哈密的控制权，朝廷也鞭长莫及。
老巢被捣，亦思马因一定会被分散部分兵力，他无法在这几个月内夺回哈密，同时他还要留神达延汗的袭击，无力三线作战，再去骚扰延绥。
就算打延绥，也是游击战，主力不可能留在大明边防上。
看来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唐春的心中瞬间闪过千头万绪，她说：“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什么吗？”
乌力吉帖木儿察言观色，感觉到自己说的情报有点价值，此时瓮声瓮气地说：“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唐春笑了，继续用蒙语和他说：“好处？现在不是我求你，是你要拿你值钱的东西买你们的命，还有比你们的性命更大的好处吗？”
乌力吉帖木儿懂了，这应了汉人的一句话，空手套白狼。
他没有什么家国的概念，也就没有所谓的信仰，带着族人一路跋涉到这里，他要的东西很明确，是族人的平安。
但他留了个心眼儿，他怀揣的情报，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价值。但对明人来说很有用，这是他们唯一的保命符。
能告诉面前的这个女人吗？
正想着，突然听到身边的动静，乌力吉帖木儿一回头，见他妻子的脸色十分难看，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肚子疼……”
旁边的侍女一听就明白，忙扶起她，“她要生了！”
乌力吉帖木儿托起她的身体，大声问：“诺敏，你怎么样？”
唐春也是头一回亲眼见人生孩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下才去找驿丞，让他找一个空房间出来，总不能当场就地生孩子吧。
侍女看起来三十多岁，比较镇定，指挥乌力吉帖木儿把诺敏抬到床上，要了基本的剪刀和布，然后把他们都轰了出去。
他们刚出门就听见里面痛苦的喊声。乌力吉帖木儿一拍手，有劲没处使，只能原地团团转。
谁知过了不到一刻，门突然打开了。唐春只觉得那个侍女的脸色惨白惨白，看起来比她自己生孩子还痛苦。
她看了眼乌力吉帖木儿，又看了眼唐春，说：“生不出来，孩子的脚先出来了……她需要大夫，郎中。”
乌力吉帖木儿不想有这一遭，木呆呆地啊了一声，愣在原地。
他也知道孩子的脚先出来是什么意思，是难产。
驿丞在旁边嗤笑一声，“给你个屋子生孩子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就当我积德了，还想要大夫，做梦呐？”
他们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格外恐慌。他们是蒙古人，隔着国仇家恨，不会有大夫来治他们。外面还在下大雪，驿丞也不会帮他们请大夫。
侍女等不及了，一跺脚，快速地说：“她一路走到这里，已经没力气生孩子了。她需要药吊着一口气，没有郎中，她和孩子都会死。”
屋里传来一阵阵痛苦的低吟，间有间无，声音越来越小。
乌力吉帖木儿突然抓住唐春的胳膊，宛若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现在真的是救命稻草。
力气之大，唐春忍不住嗞牙。
他的手在抖，声音也抖抖搜搜，“你能救她。你救她，我什么都告诉你！天神在上，我说话算话！”
唐春淡淡地看他一眼，示意他松手，然后朝驿丞招了招手，驿丞一溜小碎步到他们跟前。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我要你现在去找一个郎中，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给我带过来。我要这个蒙古女人活着，如果你带不过来人，坏了我的事，有麻烦的就是你了。”
驿丞苦着一张脸，“大人，这天寒地冻的，我去哪儿找大夫啊。就算找到了，大夫也不愿意出门哪。”
唐春对韦瓒一点头，对驿丞说：“他和你一起去，拿刀压在郎中脖子上也要带来！”
驿丞重重叹气，实在是害怕锦衣卫，“好，我这就去！”
侍女见大夫有着落了，又着急忙慌回到房间，一直在用蒙语和诺敏说话，似乎在让她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的。
但这声音在乌力吉帖木儿听来，宛如仙乐一般。
他们寻声看去，见韦瓒背着个人跑了过来，满身是雪，驿丞在后面拼命地追。
韦瓒把郎中放下来，按着他的肩膀说：“就是他了。”
郎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冻着又被吓着了，直喘气。
“我的药箱呢！”
驿丞跟上来，他负责背着药箱，听了这话，连忙把药箱递给郎中，“这儿呢这儿呢。”
此时不顾男女大防，郎中直接进了房间，过了一刻走出来，说：“我给她含了参片吊着，再给她煮一碗助产的药。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起码还有点希望，乌力吉帖木儿擦了擦头上的汗，用汉语说：“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郎中却皱了皱眉头，瞥他一眼，嘟囔着，“竟是蒙古鞑子。”
驿丞拉着他去熬药。
生孩子确实很漫长，外面的天逐渐暗了下来。唐春等得累了，先和韦瓒他们吃了晚饭。吃到一半，就听见婴儿嘹亮的哭声。
他们放下碗筷，到那里一看，侍女拿衣服包裹住一个孩子，而诺敏疲惫地躺在床上。
屋里充满了沉闷的血腥味，侍女把孩子抱给乌力吉帖木儿看，笑着说：“看，是个女儿。”
乌力吉帖木儿用手指碰了碰女儿的脸，忍不住笑道：“真好，真好。”
唐春打断了他们一家和乐的场面，提醒他，“母女平安，你可以放心了。”
乌力吉帖木儿点点头，知道他们还在唐春手里拿捏着，不敢再隐瞒，说：“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亦思马因太师的王庭在哪里，但我知道达延汗的王庭已经迁徙，在威宁海子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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