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我非凡夫
唐春眺望远方，“再往北走一点儿，明天天亮我们就能到威宁海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
唐春看过去，原来是游击将军都指挥使李弗。这五天唐春跟着他们，根据乌力吉帖木儿的描述，一路指引路线。虽然她和他们吃喝一样，从不抱怨，但还是有人不满，觉得行军不应该带着女人，虽然她不碍事，但看着碍眼啊。女人上战场，多不吉利啊。
其中这位游击将军最明显，不满都摆在脸上了，非常之嫌恶唐春。
一个姑娘家，非得跑到战场上，偏偏还是什么御使，真是怪里怪气。
他抱着手臂，厌烦地看了唐春一眼，“女人家家的，话怎么这么多。”
唐春摊手，“我长了嘴，就要说话，偏偏你生了耳，就得听着。劳烦你多多忍耐了，且有的忍呢。”
李弗的脸都气黑了，此女真是牙尖嘴利，索性背过身去面壁，不想再看见她。
大军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行进，愈发小心谨慎，行百里者半九十，就差这最后一步了，绝对不能让达延汗发现他们！
唐春忽然觉得额头冰凉，抬头一看，下雪了！
行至一半，众人的肩头都落满了一层雪，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无人出声，在黑夜中咬着牙屏息前行。
风，渐渐大了。
深夜，风雪吹得大帐躁动不安，满都海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卧在巴图孟克的身边睡着了。
他们带着一部分族人迁徙到威宁海后，由于过于疲累，可汗巴图孟克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巴图孟克年轻又身强体健，很少生病，猛然生病病情来势汹汹，连续几天发热不退。满都海心里焦急万分，他们刚刚迁徙，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而亦思马因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不能让他知道巴图孟克病倒的消息。
这段时间满都海贴身照顾丈夫，还要处理政务，好长时间没有睡觉，眼睛里布满血丝。今天她终于熬不住了，感觉巴图孟克开始退烧，她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但是不知为何，她在梦里很不安，紧紧皱着眉头。
她梦见她的第一任丈夫满都鲁大汗去世，部落群龙无首，乌讷博罗特王为了称汗向她逼婚。她梦见她千辛万苦找到成吉思汗后裔巴图孟克，向年仅四岁的他求婚，扶他坐上大汗的宝座。她又看到她把幼童巴图孟克装在箭囊里背着，带着他去征讨卫拉特部落，血光满天，她杀得头盔都掉了。
喊杀声太大，她猛然惊醒，发现不是做梦，竟是真的，有敌人攻来了！
她立刻翻身下床，拿起刀就往帐外冲。她一出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天边微亮，敌人竟在他们的睡梦中无声无息杀到了眼前！
许多人在睡梦中就被斩杀，帐上溅满了血。而被惊醒的被吓破了胆，光着身子就逃了出来，夺马奔走，老弱妇孺只能原地等死，又荒诞又恐怖。
她反应过来，立刻把自己的战马解开缰绳，一边扶着巴图孟克，一边拿着刀，到处喊：“托郭齐！托郭齐！”
一个男人跌打滚爬地到她面前，“哈敦，我在这儿。”
她把巴图孟克推到托郭齐的身上，“带着大汗走！”
托郭齐说：“我不能走，哈敦，跟我们一块儿走吧！”
满都海怒视他，“你敢违抗我的命令！我要你用自己的命去保护大汗的命，他病了不能作战，快跑！”
托郭齐无法，一咬牙把巴图孟克托举上马，自己也骑上马，把巴图孟克和他绑在一起。巴图孟克清醒过来，歪着身体试图去拽满都海的衣袖，“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满都海狠下心，马鞭狠狠地抽了马一下，战马嘶鸣一声，带着托郭齐和巴图孟克冲出重围，跑远了。
巴图孟克只来得及扯下她的一片衣袖，很远了，她还能听见巴图孟克嘶吼的声音，“满都海！满都海！”
满都海转身就冲进了战场。她从小就拿刀作战，不惧怕任何一场战争，今天也一样，她要让来的人付出代价。
明军是骑兵加步兵作战，装备充足，又是偷袭，几乎是一边倒的击杀，鞑靼很快就露出败象。
但他们惊奇地发现，蒙古人像突然醒过来一般，开始向一个方向聚拢，拼命地反击。蒙古民风剽悍，即使是妇女儿童也能上战场，生死关头他们格外顽强，竟然能够坚持抵抗。
明军发现，原来蒙古人是朝着一个人聚拢过去，那人坐在马背上，连盔甲都没有穿，只戴着一个头盔，挥着长刀，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到之处，转着刀一个个切割下明军将士的首级。
难道那是达延汗？
他们不敢放松，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与蒙古人厮杀。
唐春进入到战场上，她骑着马，从未感觉过头脑如此的清醒，眼睛如此的敏锐，能看清每一下的攻击。
她心想，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说不定小命要留在这里，一定要活下去！
还好她身形较小又灵活，基本功扎实，在战场上穿梭也没有事，还能给敌人两刀，那些年马步没有白蹲啊。
她眼风一扫，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明军将士腹背受敌，但他只顾着面前，不知身后又袭来一人。
“小心！”
她策马奔去，一刀从背后那个蒙古人的胸膛穿过，而那个将士也杀了面前的那个人。唐春一低头，竟是李弗！
冤家路窄了不是，李弗看清是唐春，抹了把脸上的血，粗声粗气地说：“多谢。”
唐春向他伸手，“上马，我带你去找一匹马！”
李弗也不含糊，立刻翻身上马，坐在唐春的身后。唐春勒紧缰绳，一边躲敌军一边问：“你的马呢？”
李弗说：“丢了，受惊跑了，差点踩死我。”
真倒霉啊。
唐春心中感叹，眼尖看到一匹无主的战马，拍马向它冲了过去。没曾想，耳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弗一把推下马。
她跌在地上，一转身，看见一支长矛呼啸而过。她的眼中忽然一切都变得很慢，她清楚地看见那支长矛正面穿透李弗的胸口，仿佛重若千斤，而李弗被这力道带得坠下马去，马儿也受惊逃窜。
“李弗！”
唐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只见李弗仰面躺在地上，头盔已经掉在一边。他的胸前插着长矛，穿透了他的盔甲，身下缓缓漫开一大滩血。
她拍着李弗的脸，“李弗，李弗。”
李弗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天，嘴唇微张，似乎有无尽的痛楚和不甘。不过一呼一吸他就没了生气，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里倒映着湛蓝的天空，有一群鹰隼飞过。
“李弗！”
唐春眼眶发热，大口地喘气，她抬头捕捉住刚才投矛的蒙古人，胸中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她飞快地骑上旁边的马，大喝一声，直冲那个蒙古人而去。一眨眼就到了他的跟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唐春挥起刀，借着马速俯身一刀砍下那个人的脑袋。
一刀下去，一颗人头干净利索地掉在草原上，猩热的血直溅到唐春脸上，她的眼睛也是血红的。
她在手在抖，那一刀震得她虎口发麻。她第一次知道，砍断人的脖子时会有骨骼断裂的声音，皮肉柔软又有韧性，并不是那么容易砍断的。脖子喷出来的血可以溅得那么高，鲜血从她的半张脸上滴滴答答地掉下。
杀了这个人，唐春仍觉得愤怒无可发泄，一路势如破竹，双手拎起雁翎刀便砍。她亦被敌军砍中肩背，只能更愤怒地杀回去。到最后头发上的血都凝固了，完全不像一个人了。
而在万军之中，她冷不丁与一个人对上视线，只遥遥的一眼，但身为女人，她一瞬间就知道那人也是个女人。
她和满都海一瞬间都想的是，这个战场竟还有另一个女人也在打仗！她是谁？
唐春只觉得那个女人如同一只豹子，身手矫捷而威猛凶残，野性难驯，所到之处皆是杀戮。几乎是她去杀别人，而没有人敢靠近她。
满都海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只剩本能的挥刀，身边蒙古族人越来越少，而大明军队的包围越来越近。
她心底隐约觉得，她再也回不到王庭了。
乱军之中，一支短箭牢牢地搭在弩机上，轻轻的嗒的一声，扣动扳机，弓箭飞跃众人之间，在很多人脸上刮出血痕，然后精准地扎进满都海的心口。
轻微的‘噗’的一声，满都海后仰一下，但她手中抓住了缰绳，没有掉下马去。
“哈敦！”
离得近的几个蒙古族人立刻冲过去，凭着一口气带她冲出重围。
唐春扭头看去，是汪直！他发出了那一箭！
满都海逃窜后，蒙古人群龙无首，四散而逃。而明军将士愈战愈勇，仿佛镰刀割麦子一样收割鞑靼人的脑袋。
他们来时，晨光微熹，胜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
战火过后，明军忙着清点两方伤亡数量，把俘虏绑起来带走，还驱赶着鞑靼人的马、驼、牛、羊回去。
“唐春，唐春！”
汪直冷着一张脸，四下去寻唐春的踪迹，目光快速在地上的尸山中逡巡。
“我在这儿！”
唐春听到有人在叫她，立刻回应。汪直跨过无数尸体走过去，唐春正坐在李弗身边，伸手帮他合上眼睛。
汪直才看到李弗的尸体，一时默然无语，然后找人过来把李弗的尸体带回去。
他转过身，“走吧。”
“汪直！”唐春突然在后面大叫一声，汪直一回头，看见唐春坐在地上满脸惊恐，“我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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