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捷琳

伊斯维尔头一次以如此“无礼”的姿态在桌子上落座，更别提这是在友人的家中，而面前站着友人的母亲，因此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拘束，于是向四周张望着试图转移注意力。

        房间里有一个高大的木架子，被众多木板分隔成大小不等的空间，几乎占据了整面墙。说是木架子应该不太准确，因为所有隔板都是直接钉——也可能是粘——在墙上的。数不清的药瓶整齐排列在木架上，被细致地贴上标签向外摆放，伊斯维尔可以一眼看清哪个架子上放了哪瓶药。有些药名他曾听过，但也有些是极其陌生的。

        想到药，他向大锅里望，看见里面翻滚的棕色液体。

        伊斯维尔抬头，对上捷琳含笑的眼睛。她浓密的黑发编成一根粗粗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发辫末端系了一根淡蓝的绸带。她看上去十分年轻，轮廓柔和的面颊没有一丝皱纹，皮肤苍白却细嫩，嘴唇娇美红艳——她更像是一名少女，而不是母亲。

        伊斯维尔觉得尤卢撒或许更像他父亲，但谁也不能怀疑母子的血肉联系——他们的眼里都盛着绿色的波。

        他突然想问一问捷琳她和精灵——准确些，阿特亚里斯——的关系。他没有告诉尤卢撒自己的身份，或者说，刻意隐瞒。他不喜欢同龄的精灵男孩女孩面对他时战战兢兢的恭敬神色，因此不希望他的身份给他和尤卢撒的关系再添上一层隔膜。但尤卢撒大概是隐隐有所感觉的，只是在等着伊斯维尔亲口告诉他。

        如果捷琳不是随便说说的话——“夫人，您认识我家人？”

        女人阖首，道：“有一些交流，龟缩在森林里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可不能小瞧精灵王的能耐啊。我们还从他那儿得到了很多帮助呢。”

        伊斯维尔点头。这并不奇怪，如果暗夜之森和盖敏有人居住，总会有精灵发现的。

        “那尤卢撒呢？他……”伊斯维尔小心地问，“他知道吗？”

        捷琳耸耸肩，笑道：“这个，你亲口和他说会不会更好？”

        伊斯维尔暗暗松一口气，身体不自觉地放松，手中的饼干散发的香味就格外吸引注意了。他小心地解开绳子，捏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浓郁的香味在唇齿间绽开，这和精灵的饼干完全不同的滋味让伊斯维尔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甚至闭上了眼睛。

        他确实饿极了，一连吃了三块，抬头才发现捷琳不知用满含笑意的目光看了他多久。

        伊斯维尔眨眨眼，试图调整自己的神态。他低头估算了一下袋子里剩余的饼干，思考留下多少才不会显得无礼。而捷琳先问了：“好吃吗，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点头：“很好吃。谢谢您。”

        “用不着太拘束，这些都是你的。不过别忘了留着肚子吃晚饭。”捷琳道。

        这时伊斯维尔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东西落地的闷响，还有尤卢撒扯起嗓子的训斥“哥莱瓦！”和密林鸽的叫声，不禁低头笑了起来。

        捷琳也笑了：“很可爱吧，那孩子？”

        伊斯维尔一怔，“可爱”是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尤卢撒的词吗？他的眼前浮现出尤卢撒大大的墨绿色眼睛和脸颊圆圆的弧度，觉得男孩的确是可爱的。

        在伊斯维尔来得及决定应该如何回复之前，捷琳又道：“你觉得尤卢撒怎么样？”

        伊斯维尔不假思索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喜欢他吗？你……愿不愿意一直跟他做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伊斯维尔感觉捷琳有些紧张。他说：“当然了，只要他不嫌弃——尤卢撒呢，他觉得我怎么样？”

        “他很喜欢你。”捷琳微笑着道，没有再说更多，只是将目光放在面前的大锅上。

        伊斯维尔凝视那口锅，安静地吃着饼干。

        没过多久，锅里的药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最终在锅底凝成了粘稠的物质，黑糊糊的一块。捷琳用长柄勺舀起那一小块弹性极佳的东西，倒入身边木桌上一个开口很大的瓶子里，用木头塞子塞好。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标签，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用胶水仔细地粘在瓶身上，把它放到木架的一个角落。

        做完这一切，捷琳勾了勾手指，伊斯维尔和他那张凳子就如先前那样悠然升起，最后平稳落地。

        “走吧，去吃晚饭。再不去帮忙，尤卢撒要不高兴了。”

        她带着伊斯维尔穿过走廊，推开了一扇门。面包松软的味道混合着黄油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伊斯维尔不禁吸了口气。他看见尤卢撒在火炉前的木桌上用小刀把黄油抹在面包上，一边的几个盘子里放着切好后整齐摆放的肉片和蔬菜。由于不够高，男孩的脚下还踩着一条板凳，这让伊斯维尔想笑，尽管如果换作是他，他也需要那条板凳，或许还得再垫上一点别的什么。

        捷琳过去把盘子端到桌上，把餐具放好，招呼伊斯维尔坐下，抬手抚摸了一下尤卢撒的头发夸赞了几句。男孩扭过头，一副不打算理她的模样，神色却缓和了。

        “请用吧，我们的小客人。今天没什么准备，如果下次还有机会，一定好好款待你。”捷琳笑道。

        尤卢撒看着伊斯维尔咬下第一口面包，露出满足的神情后才开始动手，并用目光警告刚刚还打翻了东西的哥莱瓦不要犯事。密林鸽状似温驯地拍了拍翅膀，尖锐的喙一张一合，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扫荡自己碗里的肉。

        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厨房的温暖气息，伊斯维尔觉得身体和灵魂都变得温暖了。黄油抹面包、冷肉片、土豆浓汤、叫不上名字的水果蔬菜，还有风味独特的调料，菜肴和王宫相比不那么精致，也不考究，却不显单调，味道也丝毫不差。房间不大，但更能留住温度，让这里更像一个家。在这样一个地方，伊斯维尔几乎要忘记礼仪和一切繁琐的东西，跟着尤卢撒一起用最方便的方法把食物往嘴里送。

        当晚餐结束，每个盘子都干干净净了。伊斯维尔还没有吃得这么饱、这么舒服过，他喝尽最后一口浓汤，看尤卢撒帮捷琳收拾碗碟，站起身也想帮忙。

        “坐着去，”尤卢撒赶他，“还用不着你。”

        他们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决定先把伊斯维尔送回诺德。

        伊斯维尔跟在尤卢撒后面走出小屋的门，让他吃惊地，他看到了一座花园。有一条挺宽的路从门口穿过篱墙，一直延伸到林子里去，把门外的土地分为两部分，左边那部分就是花园。不远处是黑夜中幽深的森林，而那道矮矮的篱墙将它与花园隔开了，好让那些娇柔的花朵在大约是早就死去的、攀附着藤蔓的竹木枝条的保护下安静地生长。

        不知从什么地方刮起风，并逐渐强劲起来，伊斯维尔几乎要被吹倒。他刚想问是怎么回事，就有一声长唳刺破夜空，紧接着一只巨鸟扑扇着翅膀降落在门前的空地上，羽翼掀起的风吹得那些花来回摇晃。

        捷琳拿着一个和马鞍相似的东西出来了。巨鸟收拢羽翼，凑近捷琳，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

        “真乖……把伊斯维尔送回去吧，万汀，”捷琳轻抚巨鸟头部雪白的羽毛，把手里的东西扣在巨鸟背上，继而转向伊斯维尔，“让它送你回去，你害怕吗？”

        伊斯维尔摇头：“不。”

        尤卢撒帮伊斯维尔爬上巨鸟的背，给他扣好腿上和腰间的绑带，也准备爬上去，却被捷琳揪住了后领。

        “你该睡觉了，尤卢撒。”捷琳冷静道。

        “他第一次坐这个，我得把他送回去！”尤卢撒试图挣扎。

        女人的目光沉了下去，带上些许严厉：“不行，你今天太累了，应该早点休息。”

        尤卢撒还想反驳，对上捷琳不容置疑的目光，最终屈服了。

        “使唤我的时候那么起劲，现在倒是知道我累了。”他小声嘟哝，在捷琳听清之前和伊斯维尔大声告别。

        “我还有机会再来吗？”伊斯维尔大声问。

        尤卢撒也大声回答：“当然！”

        伊斯维尔的道别湮没在巨鸟拍打翅膀的风声中，他不得不紧紧贴住巨鸟的背才不至于被风掀起的巨浪刮跑。当气流终于趋于平稳，伊斯维尔回头的时候，那幢坐落在山谷里的木屋已经变得相当小了。但他还能看见两个细小如蚂蚁的身影，还有他们带给他的奇妙的幸福。

        这是伊斯维尔的第一次飞行体验，他知道自己很安全，因此没有什么拘束与恐惧。即便是在常年处于黑暗的暗夜之森，森林上空也有不尽的美。从巨鸟随风飘拂的羽毛边上望过去，伊斯维尔能看见被藤蔓连成一片的树林，藏在绿叶间的湖泊与山洞，还有一些不知为什么而奔走的魔兽。

        暗夜之森被寂静与黑暗连成一块，又暗自隐藏着它独有的生机与美丽，像忧郁那样让人捉摸不透。伊斯维尔趴在巨鸟背上，脸颊紧贴它柔软的羽毛，闭上眼睛感受风从皮肤上拂过，活泼而温柔。

        从尤卢撒的家到诺德大约还是有一段路的，因为伊斯维尔很快就感到困了。他以为自己睡得足够久了，但困意还是再度席卷了他，让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蒙中，他似乎感觉到巨鸟着陆了。他挣扎着想醒过来，但一双手抢在这之前解开了系扣，轻柔地把他抱入怀中。他的脑袋倚在对方宽阔的胸膛，又有一双柔软的、散发着香气的手为他裹上了毯子。

        他感觉到暖意，于是遵从自己的本能，再度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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