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阴影
伊斯维尔再醒过来是在精灵王宫，他自己的床上。
房间里燃着的香料与他平日闻到的不大相同，伊斯维尔猜测这可能是他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睡眠后非但没有头昏脑胀，反而神清气爽的原因。
伊斯维尔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会儿，想起今天大概是要面对阿特亚里斯和吉尔薇拉的质问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的记忆终止于鸟背上柔软的羽毛和风。
最终他还是起了床穿好衣服，最后的发辫不得不摇铃让女仆恩多拉来帮忙。他一个晚上的失踪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因为恩多拉对此事只字未提，只是恭敬地作了问候，帮伊斯维尔编好发辫，接着便开始打扫房间。
伊斯维尔感觉庆幸，毕竟在精灵族——或者说每一个国家——，王子失踪可不是什么小事。
时间与伊斯维尔平时起床的点没有差多少，至少他还没有看到妮文娅在走廊的某个拐角等他。他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餐，准备去训练场时，却被阿特亚里斯的执事克利尼通知，让他去一趟精灵王的书房。
哦，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伊斯维尔想。
他在推开书房门的前一秒抹平他皱成一团的脸，换上平静到有些过头的神情，接着温顺地向阿特亚里斯问好。
精灵王从书桌后边投来目光，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在他的脸颊打下鼻梁的阴影，这让他的脸更像雕塑那般严肃。
他示意伊斯维尔在书桌对面坐下，在桌面摊平一张羊皮纸，道：“维亚，你想自由出入盖敏和暗夜之森吗？”
伊斯维尔至今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尽管那个神奇的上午已经过去了四天之久。他仍记得阿特亚里斯是怎样摊开那张画着盖敏地图的羊皮纸，怎样用羽毛笔勾画出他需要注意的地点，又是怎样用郑重的语调让他保证必须关注自己的安全的。
不只伊斯维尔，王宫的其它精灵也不敢相信，包括阿特亚里斯的妻子吉尔薇拉和他最信赖的执事克利尼，还有伊斯维尔的老师妮文娅，她被赋予看护伊斯维尔的重任。
没人知道精灵王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为什么一向对王子严格看管——虽然这个角色一向由吉尔薇拉扮演——的他究竟为什么突然间放宽了限制，还王子一点自由。
或许吉尔薇拉知道一些，而如果他们能看见王子湛蓝眼瞳下的乌黑，或是那因疲倦而苍白的嘴唇，也不能不就此坚信这是精灵王改变主意的原因之一。
至于那背后真正的考量——或许只有神知道了。
而这并不是现在的伊斯维尔需要关心的，他只管骑上他那匹健美强壮的白马，在妮文娅的陪伴下赶往盖敏，去会见他的友人。
“就到这里吧，妮文娅小姐，”伊斯维尔说，“他可能不大希望被陌生人看见。”
伊斯维尔并未告诉妮文娅尤卢撒的真实身份，尽管他确信树精灵会帮他们保守秘密，但他依然尊重尤卢撒的意见。
“那么请多加小心，殿下。”妮文娅手里牵着马的缰绳，目送伊斯维尔策马而去。
不出所料，尤卢撒早就在约定的地方等了。
“我总觉得我已经很早了，”伊斯维尔在尤卢撒身边拣个位置坐下，“但你每次都比我早到。你的路还比我远，你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你猜？”男孩笑道，“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说服你那些家长的？你家教不是很严的吗？”
“这个，”伊斯维尔挠挠脸颊，“我也不清楚。”
伊斯维尔觉得现在是对尤卢撒坦白自己身份的好时机，但他依然有些犹豫。尤卢撒忙着应付在他手底下蹭来蹭去渴望抚摸的哥莱瓦，间或和伊斯维尔聊上几句。精灵打量着男孩的侧脸，看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密的影子，薄薄的唇边挂着无奈的笑。
要怎么说比较好？
他苦苦思索着，全然没发觉哥莱瓦用尾羽最后蹭了一下男孩的手掌，接着停在了远处的枝丫上，而男孩扭过头，意外地对上伊斯维尔游离的目光。
尤卢撒默了几秒，问：“你在看什么？”
伊斯维尔一震，正在心里反复修正的坦白以未完全体的形式脱口而出：“其实我是精灵王子。”
一片静默。这句话太过不明不白，不存在前言也没有接上后语，让尤卢撒愣在原地。良久，他在伊斯维尔复杂纠结的目光中回答：“哦。”
伊斯维尔：“……你不想说什么吗？”
尤卢撒没有反应是伊斯维尔最大的出乎意料，在他的想象里，就算不大惊失色，男孩至少也会出现惊讶的情绪。但事实是，什么都没有。男孩的目光与原先一样平静无波，甚至没有比听到“哥莱瓦在它的饭碗里排了鸟粪”——这事对尤卢撒来说稀松平常，密林鸽一向秉持勤俭节约、物尽其用的准则，每次都会在它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里留下一摊排泄物——更加激动。
但这意外地让伊斯维尔安心。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伊斯维尔还是问。虽然他对尤卢撒的反应称得上庆幸，但他还是不能明白个中原因。“精灵王子”可不常见，要知道，在诺德也只有一个——全世界目前大概也只有他一个。
“为什么要惊讶？”尤卢撒反问，“能像你这样活得理所当然又傻不愣登的精灵，除了王子，在诺德还找得出第二个吗？”
伊斯维尔：“……”
下一秒，男孩就被精灵扑到了草地上：“你笑我，是不是？”
尤卢撒大笑着反抗，屈起膝盖顶住伊斯维尔的肚子，一手按住精灵的肩膀把他往外推搡：“喂，你现在哪里还有王子的样子？”
伊斯维尔装作没有听见，直到男孩笑出眼泪来大声求饶，才勉为其难地放过了他。
“你哥哥又来烦你了？”优拉给妮文娅满上一杯茶，问。
“别这么说。”妮文娅叹了口气。
“这又怎么了，他才不对呢……虽然在背后议人是不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结婚是自己的事！你有没有伴侣和他有什么关系？在逼迫你之前，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再说吧！”优拉愤愤道。
“别那么激动，”妮文娅站起身，把优拉按回座位，“不过，我也觉得一个人挺好的。”
优拉勉为其难地点头，余光瞥见妮文娅带来的小袋：“那是什么？又带了什么药草过来？”
妮文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目光撞见袋缘的王室专属花纹时一怔，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呼：“啊呀，这是殿下的东西！”
她立刻起身，对女伴歉意道：“我得给殿下送去，很快回来。”
她在女伴无奈的目光中冲下楼，骑上马，匆匆离开了小屋。
白流踏出的小径还很新，她顺着那条新路，很快便听见谈笑声。怕吓着伊斯维尔的朋友，她将马系在一边，踩着枯叶与落枝寻声而去。
时有松鼠掠过她的鞋面，再迅速攀上近处的树干，钻入某个树洞或林叶之间。正是树果成熟的时节，野兽清脆的啃啮声、足趾踩踏落叶声不绝于耳，像秋日独有的芬芳气息一般静谧。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但诺德森林是常青树的天地，因此一眼望去仍是一望无际的绿，仅偶尔夹杂着一道红或黄，这使一片翠绿之中，伊斯维尔的淡金色头发更加显眼。
妮文娅拨开眼前的树枝，看见白流悠然地在近旁小憩，而不远处便是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的身影。她张口欲呼，目光落在那个陌生男孩身上时，声音噎在了嗓子口。
银色的短发。苍白的皮肤。浑圆的耳廓。仅一眼，妮文娅就能够确信，那个男孩不是精灵，尽管他有媲美精灵的漂亮面孔。
但这不可能。除了精灵，诺德森林还能有什么人形种族生存？如果是人类，应当也像高萨先生那样令精灵熟知。加之那般罕见的银发……
妮文娅浑身发冷，一个可怖的猜测涌上她的心头，几乎要大声提醒精灵王子离那个男孩远一点，但下一秒，那个银发男孩似有所感，向她的方向快速扫了一眼，旋即如同某种迅捷而敏感的野兽般窜上了近旁的巨木。
伊斯维尔吓了一跳。他朝尤卢撒最后一眼看去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是妮文娅后，松了口气。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妮文娅面前，问：“怎么了，妮文娅小姐？”
树精灵嗓子干涩，半晌才将那个布袋提起，牙关迸出一句：“您东西忘了。”
她竭力遏制住胳膊的颤抖，目光不受控制地往男孩攀上的巨木望。
伊斯维尔一怔，隔着布袋闻到了一股香气：“哦！谢谢！抱歉，我太粗心了。”
他注意到妮文娅迅速收回的、颤抖的手，困惑道：“您怎么了，妮文娅小姐？是天气太冷了吗？”
妮文娅在身后握紧了拳，顺口应下：“呃，对。回去……回去加些衣物。”
伊斯维尔点头，笑道：“现在气温降得很快，还是多穿一点来的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妮文娅仍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欲言又止，便道：“不如坐下来一起聊聊吧？”
妮文娅一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还是不了。优拉在等我呢。希望您……和您的朋友玩得开心。”
她尽力压住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匆匆同伊斯维尔告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片绿地。
既然这是经由陛下允许的，那个男孩就不应当是什么危险的人物。再加之那是王子殿下亲口承认的朋友，那就更不应该担忧了，毕竟身为王子，伊斯维尔有相当的辩识能力。几位大人的事也不是她有资格干涉的。
身下的骏马似乎觉察到主人的焦虑，踏出的足迹都显得凌乱了。在尝试将注意力集中于与优拉接下来的话题无果后，妮文娅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她注定一整日都要坐立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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