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忘掉它

布劳尼亚向后环顾，纤纤素手扶住身旁藤椅，在其上坐下。

        藤椅的长度足以供两人落座，伊斯维尔在布劳尼亚的眼神示意中坐下，感觉藤椅在身下前后晃动。

        露台正对面是一处掩映在山色中的瀑布，河水从山崖倾泻而下，又被重重枝叶掩蔽了中间相对平淡的部分，视线再往下，几乎就是瀑布与水底山石相撞、激荡出千万朵银白水花的深潭。从此处看，那道瀑布几乎只有一根手指长短，伊斯维尔却可以想象立于其前时震撼心灵的壮阔，耳边似乎响起它震耳欲聋的裂岸涛声。

        “您很喜欢森林？”布劳尼亚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了静谧，她扭头望向面露困惑的精灵，似乎只是不经意地问出这句令人费解的话。

        “当然，”伊斯维尔答道，不知道这是否是布劳尼亚想要的答案，“我想，没有精灵会不喜欢森林。”

        布劳尼亚唇角微动：“也对。”

        她抬眼望向夜空。今夜天气明朗，群星在透亮的天空中闪烁，极目望不见一丝云。女子抬起手，圆润的指尖微颤，似乎在托起星辰：“诺德是很美丽的地方，比普通人所能想到的任何地方都要好。您曾想过离开吗？”

        伊斯维尔一怔。

        布劳尼亚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说下去：“您或许会对外界心存期许，这情有可原。但我还是想要建议您，不要离开。您从未到过外界，在这里您想出去，而一旦成功，您会发现，再要回来就很难了。您不会希望想象外界的邪恶，而诺德至少还能再保持百年安乐。”

        “百年？只余百年？”

        对人类来说，百年相当于一生，但对于精灵，百年或许只是漫长时光中的一粒灰尘。百年的安乐，对精灵远远不够。

        布劳尼亚叹道：“一个模糊的数字罢了。您还用不着想这些。”

        听布劳尼亚不愿多谈，伊斯维尔也只把它当成友邦的忠告，转而道：“我听说您的故乡也是难得的乐土。”

        女子沉默了。她垂首，眸光微敛看不出温度，未曾束起的发丝从肩头滑落，垂在脸侧。半晌，她道：“是的。您终有一天会见到的。”

        “很抱歉，不能带您去城镇走走，那样会惹来很多麻烦。”伊斯维尔歉意道。

        “这样就很好。”布劳尼亚说。

        他们在树林间穿行，偶尔经过精灵的小屋，便在被发现之前快步走开。早晨的诺德被清新的气息笼罩，清晨尚有薄雾，靴子不时沾上草叶上的露水，两人慢步并行，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水声和鸟鸣。

        伊斯维尔的身高与布劳尼亚还有些距离，两人走在一起似乎不怎么相称，若是有精灵望见，说不定还会困惑为何陪使节一道的是年龄尚幼的王子而非某位大臣。

        “这段时间，您过得很愉快？”布劳尼亚问。这时她戴着面纱，眼神淡淡，看不出情绪。

        伊斯维尔不解道：“您为什么这么说？”

        “……您似乎，笑得更多了。是交了什么朋友么？”

        经她一提，伊斯维尔才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他想起尤卢撒，语调中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些笑意：“是的。”

        布劳尼亚没有多问，只是说：“这很好。”

        “布劳尼亚小姐，您这次打算待几日？”伊斯维尔问。

        “还没有定下。”

        伊斯维尔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布劳尼亚道：“您可以用名称呼我……可以叫我泽尔林达。”

        伊斯维尔一顿，微笑着应下，下次开口依然是“布劳尼亚小姐”。

        他们在林间散了会儿步，就回王宫了。

        伊斯维尔结束训练，换了身衣服，搭衣扣时瞥见墙上挂着的骨刀，那是尤卢撒送他的。

        骨刀刀身淡红，线条流畅优美，没有一丝裂痕，被细心地卡在木制的刀柄里。这样特别的颜色伊斯维尔从未见过尤卢撒使用，男孩惯用的刀是灰黑色的，而这把要漂亮得多。

        据尤卢撒所说，这把骨刀是用某种稀有魔兽的骨头做的。伊斯维尔记不清它叫什么，或者是尤卢撒压根就只告诉了他那魔兽的昵称，只记得那匹不幸的魔兽是染了病，发了疯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捷琳担心这病会传染，只好将它宰了。尤卢撒便选了一根骨头磨成小刀送给他，说这种骨头方便清洗，又锋利得很，对于伊斯维尔——他玩笑地说——则可以拿来削水果吃。

        想到那天，伊斯维尔的嘴角又不受控制地上扬。经布劳尼亚提醒，他才意识到原来尤卢撒已经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布劳尼亚在诺德住了四天就离开了。离别时她在港口嘱咐伊斯维尔：“离赛拿族远一点。”

        这似乎是说给伊斯维尔一个人听的，因为阿特亚里斯和吉尔薇拉没有亲自到码头相送，她也只盯着他的眼睛慎重地送给他这句话。

        如果是从前，不说将它当作指南，伊斯维尔也会注意几分。但放到现在，伊斯维尔在短暂的纠结过后，就没有过度在意了。

        因为尤卢撒也是赛拿族人。

        事情起于一条尾巴。

        那是伊斯维尔第一次在暗夜之森过夜。那天清晨，他在尤卢撒的床上醒来，靠在枕头上和尤卢撒聊天。平常没有这种闲暇，他们聊得很欢，就在兴致正浓时，伊斯维尔看到，尤卢撒的被褥里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物体弹动了一下。

        他好奇地翻身下床，在尤卢撒不解的目光中伸手抓住了那个东西。

        尤卢撒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那根尾巴用力一甩，脱离了伊斯维尔的掌控。伊斯维尔记得尤卢撒涨红了脸，捏着那条覆有鳞片、黑亮亮的尾巴说不出话。他很少这样，男孩多数时候都是尖牙利嘴的，而很快精灵就知道了原因。

        “我是赛拿族没错，”尤卢撒斟酌着词句，“但我对□□灵不感兴趣。”

        在一番长谈后，伊斯维尔终于解开了尤卢撒来自于不知哪本劣质书籍的赛拿族以精灵为食的误解。但赛拿族与精灵族确实有过恩怨，这也是尤卢撒担心的一个点。伊斯维尔于是向他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是朋友，最好的。

        尤卢撒一开始仍有些惴惴不安，但伊斯维尔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最多是跃跃欲试想要再摸一把他的尾巴，男孩也就放心地毫不犹豫拒绝了他。

        而伊斯维尔确实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接受尤卢撒是赛拿族人这个事实。尤卢撒与伊斯维尔能想象到的任何赛拿族人都不相符，他有略带着肉感的脸颊，墨绿的、玻璃珠般透亮的眼睛，还有挂着笑容的嘴角，而非书籍描述的那般浑身精肉、目光凶恶、满嘴獠牙。

        在那之后，伊斯维尔被尤卢撒恶狠狠地警告了以后不许再碰他的尾巴。

        “朋友不能互相摸尾巴，”男孩皱着眉头道，“只有夫妻可以。”

        “可是我已经摸过了——”

        “忘掉它，”尤卢撒命令，“以后不准再提。”

        简直不讲理。伊斯维尔到今天仍会在想起那天的时候不满地撅嘴，哪有人在请求别人做事时会那么理直气壮？

        他从码头回到王宫，估算着到了下午茶的时候，于是先去了厨房，准备领取他的每日点心。

        伊斯维尔还在走廊上时就闻到了一股食物烧焦的糊味，而厨房的门打开着，有喧闹声从里面传出来。

        “没关系的，妮文娅小姐，我们多试几次就可以了。”

        “对对，这个配方难度很大，一次就成功才不可思议呢！”

        伊斯维尔在门口探头，一眼看见妮文娅套着围裙，瞪着眼前一盘黑糊糊的东西叹气，边上围着的厨娘则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打搅她们。

        终于，一名厨娘发现了他：“王，王子殿下！”

        听到这个称呼，小厨娘们扭头望向门口，看到伊斯维尔，纷纷躬身问安。

        “你们在干什么？”伊斯维尔走进厨房，对上妮文娅一言难尽的目光。

        “烤饼干，殿下。”妮文娅艰难道，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难以启齿。

        “怎么会想起烤饼干了？我记得您对厨艺好像不是很感兴趣，”伊斯维尔不顾树精灵的阻拦，拿起一块焦黑的饼干放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嚼碎咽下，“我觉得很好。”

        接着他从厨娘们的叙述中了解了真相。是伦塔将她的饼干配方交给妮文娅，而负责甜点的主厨这段日子抱病在家，树精灵便想趁伊斯维尔离开王宫时试试让他赞不绝口的伦塔的饼干。

        好在妮文娅早在最初就告辞了，伊斯维尔才能大胆地笑出声来。

        “不要告诉其他人，”伊斯维尔最后做出严肃的模样道，“妮文娅小姐依然是相当优秀的导师。”

        见厨娘们连连点头，他又补充一句：“当然，还有我刚刚笑了的事。忘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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