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你这是嫉妒
伊斯维尔曾和尤卢撒计算过时间奔跑的距离——一分钟内日影的移动，一朵花从河的尽头漂到某棵树下的秒数，还有从风携带树叶到它掉落在地上的时间。
长大一点，他们发现，日影的移动方位四季不同，花会因为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而一整天静止不动，风行走的速度会因为天气阴晴而有所改变。
时间是无法测量的。但仍有些东西昭示着它的脚步，比如两个孩子不断增长的身高——几年时间里伊斯维尔从来没有成功高过尤卢撒，甚至在他更先一步的迅速拔高的生长周期里也没有——，伊斯维尔不断增长的、最终可以理直气壮地让尤卢撒为他扎一头繁复发辫的金发，和他们渐渐长开的俊秀面庞。
这次祭典过后，伊斯维尔就十八岁了。他的声音开始逐渐向低沉温润转变，而尤卢撒，他总是更成熟一些，在伊斯维尔还在为身高担心时他已经褪去了稚嫩成为俊美得有些锐利的少年，天知道他还比精灵王子小上一岁。
“谁成了你的妻子，那也真是倒了大霉了。”尤卢撒气哼哼地抬腿跨过一块拦路石，双臂抱着刚捡拾的木柴。
随着身心逐渐长成，提莎长老对伊斯维尔的婚姻大事也愈加关心。用“关心”一词似乎不大准确，因为她的手段已经从对阿特亚里斯的暗中敲打转到对伊斯维尔的直接提醒。
换句话说，就是逼婚。原先一直使用的敷衍拖延战术不再管用，伊斯维尔对于提莎长老几乎怼到他鼻尖之前的订婚规程避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此前他要么称病要么强调学习任务的繁忙以躲避，但这一次，提莎居然直接越过伊斯维尔，让吉尔薇拉修改了他的日程，特意空出一个下午好让长老与他促膝谈心。
伊斯维尔在反复斟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明确拒绝这件事，在他看来，婚姻应当建立于爱情之上，而他现在甚至连一位有好感的异性都没有，谈何结婚？
伊斯维尔于是打算向尤卢撒说明自己的打算以坚定信心，但——或许是他习惯于将背景向朋友全数交代清楚，因此显得啰嗦的缘故——他的友人光是听了话的一半就拉下脸来，不愿继续听那些在他看来是炫耀的解释。
“你这是嫉妒，尤卢撒，”伊斯维尔觉得委屈，忍不住抛弃精灵王子的所有礼仪和他拌嘴，“你以为我希望有那么多事情好抱怨吗？”
“哈，那你早点接受现实结婚不就得了，这样你能够抱怨的事就只剩下一件——一个被抛弃的、独身的朋友。”尤卢撒愤愤不平地一脚踢开隔离院子和后山的栅栏，那道可怜的木门在他身后颤颤巍巍地前后摆动。
伊斯维尔勉强腾出一只手把木门关上，突然觉得尤卢撒像极了小说中被丈夫丢弃、独守空门的乡野怨妇。好吧，他承认面对捷琳时会不自觉地露出她一直希望在尤卢撒脸上看到的示弱般的温顺神情，这可能就是尤卢撒把他称作“高贵祸水”的原因之一。
伊斯维尔走进厨房时尤卢撒已经消失了踪影，只有捷琳在往桌上摆放茶点，这应该算作他们的，或者说，他的下午茶。她抬头望向他，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你和他说了什么？他的脸鼓得像一只小圆面包！”
她一边给伊斯维尔比划，笑得不住颤抖。
捷琳知道他俩没有出现什么大的矛盾，否则她也不会自在地袖手旁观。她早已将伊斯维尔当成第二个孩子，也知道两个孩子都有各自的笨拙，这在某些方面称得上互补。女人猜测自己已经明白了尤卢撒生气的真正原因，但她想，两个孩子都还不明白。
捷琳双手托着下巴，微笑看着伊斯维尔苦着的脸因为茶点而逐渐舒展开笑容，试着提醒：“我想尤卢撒不是小气的人。”
伊斯维尔为这没头没尾的话愣了一下，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道：“您……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不是。”
捷琳无奈地笑了，冲困惑的精灵摇摇头，没再说话。
伊斯维尔见她无意再谈，叉了一块甜馅饼在口中咀嚼，一边思考捷琳想暗示他什么。
木质地板传递来楼梯“咯吱”的响动，捷琳起身，拢了拢头发，俯身在他额头上一吻：“我去看看花园，你们不要在万汀背上打起来才好。”
尤卢撒进门时仍能听见捷琳的笑声。他撇了撇嘴，拉开伊斯维尔对面的椅子，握住伊斯维尔正打算将馅饼往口中送的手，迫使它转换方向，张口咬下叉子上的点心。
伊斯维尔笑眯眯地看着他，问：“还要吗？”
“不要。太甜了。”尤卢撒把脸别到一边，像是第一次吃捷琳做的馅饼一样。
尽管形式有些奇怪，但伊斯维尔明白这是尤卢撒愿意退一步的表示。他用一秒钟组织语言，再用两秒钟蓄势，最后唤了一声友人的名字。
见尤卢撒看过来，伊斯维尔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会拒绝提莎长老的要求。我不会结婚，至少现在不会。”
少年一愣，面色一时十分怪异。他盯着伊斯维尔等待他开口的脸，那是一张想也知道会让无数少女魂牵梦萦的俊秀面孔。他的蓝眼睛是清澈的，对视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的真诚。他有笔挺的鼻梁，嘴角自然上翘的嘴唇，雪白的牙齿整齐排列，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
……听到这句话，他居然有些高兴。
尤卢撒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干涉他人婚姻的恶棍，无情无义，连一同长大的好友都不留情面，并以此为乐。
他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试图解释：“我没有反对你结婚的意思……嗯，没有。如果我影响你了，呃，我很抱歉。”
伊斯维尔看着他笑，直到他浑身不自在地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尤卢撒等着伊斯维尔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他的馅饼，一手提起被丢在一边的皮革装置，率先走到院子里。
万汀已经在那儿等了。在尤卢撒安放装置的功夫，伊斯维尔环顾四周，果然看见花丛中的捷琳。在她身前悬浮着一盏煤油灯，大概是在添油。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小时候——小到他们还没有相遇——曾从盖敏给捷琳挖回来一批花，但那些都是脆弱的日生花，在暗夜之森难见天日的环境下，最终只有一株存活下来。捷琳对这株坚韧的花呵护备至，甚至专门为它悬了一盏灯，好让它纯白的花瓣能够沐浴在光芒下。她说，这是她最爱的一株花。
他们身后的木屋从外面看上去不大，两层楼的古旧小屋爬满了藤蔓，露出几扇眼睛似的窗户。屋顶停栖着几只黑鸟，从容地梳理羽毛。亘古不变的夜幕下，这幢小屋显得孤苦伶仃，而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了解它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的暖意。
尤卢撒拍拍伊斯维尔的肩膀，示意他爬到万汀背上，自己坐在他身后。哥莱瓦扑打着翅膀跳到精灵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
在起飞的那一段强劲气流中，伊斯维尔感觉到尤卢撒虚环在他身侧的胳膊，而他知道尤卢撒根本不害怕飞行。他于是放松下来，靠在尤卢撒怀里，将整个安危都交给身后的少年。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不会即刻返程，因为万汀需要休息。与暗夜之森比起来，盖敏实在是小太多了，若要万汀载人连续来回一趟，不说万汀自己，伊斯维尔都要跳出来帮它抗议了。
原本伊斯维尔会陪着尤卢撒到万汀休息完毕再走，但今天有些迟了，尤卢撒也担心他走夜路会发生什么意外，一到目的地就催促着伊斯维尔赶快回去。
精灵只得答应。他不顾尤卢撒的反对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每次他都要这样做——，同他告别。
白流在伊斯维尔留宿暗夜之森时被托付给妮文娅的好友优拉照顾，这位直率热情的小姐或许用她聪明的头脑猜出了些什么，但始终没有挑明，尽心尽责地照料着这匹难伺候的王族坐骑，还说什么都不肯接受伊斯维尔提供的报酬，说这样像是被雇佣去专门养马的。伊斯维尔总对她抱有歉意。
忽略过高的气温，夏季的诺德森林是极美的。这个季节，是喜热喜湿的花树的狂欢。诺德森林的树大都常青，但也只有夏季它才展现出青年般的热情与朝气。树叶在雨水的滋润下青翠欲滴，在风中颤抖着争执。不同于春天的温柔细语，空气中树汁的气味甚至是辛辣的，和飘忽着的各种花香混在一起，刺激着嗅觉和记忆。
伊斯维尔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清甜的味道，下一秒就被一声呼唤吓了一跳：“王子殿下！”
他回头，一名身披护卫盔甲的精灵迎面走来，步履匆忙，神色急切。他面部四周环绕的盔甲让伊斯维尔一时辨认不出来者的身份。
“您是……贝伯先生？”他不确定道。
“是，是的，殿下！”对方似乎很讶异伊斯维尔能够认出他，“我奉命来向您传达王宫的消息。王后大人不知什么缘故突然病了，现在卧床不醒，陛下希望您尽快回去。”
“王后大人病了？”伊斯维尔一惊，脚下加快了步伐，“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晨，”贝伯犹豫道，“是今天早晨突然昏迷的。王宫医师都束手无策，提莎长老正在排查病因……陛下怕您担心，吩咐我不要告诉您，但我觉得您还是知道为好。”
“陛下……让您来盖敏找我？”伊斯维尔心中划过一丝异样。为避免恐慌，王室成员的意外情况一般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并且，按照规定，他最迟会在今天傍晚回到王宫，而他在医术上的造诣不及各位医师，他在盖敏的行踪也向来对其他精灵保密，阿特亚里斯根本没有必要冒着泄露秘密的风险再多此一举地让卫兵来通知他。
伊斯维尔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下一秒，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灌木丛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他重心一沉，迅速避开身后树丛中抛出的绳结。与此同时，贝伯拔剑而起，直指伊斯维尔前胸。
剑尖在半空被腕口粗细的藤蔓截住。藤蔓顺势攀缘而上，爬上贝伯不断挥舞试图甩掉它们的手臂，缠绕肩颈、头颅，与他脚底的藤蔓一同将他困在了绿色的囚笼之中。而伊斯维尔身后的灌木丛也倏然猛长，将偷袭者死死压在枝叶底下。
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有一个金属球落在他的脚边，尾部冒着紫色的浓烟。他心知不妙，忙后退几步并迅速捂住口鼻，但仍吸入了不少气体。药效蔓延的速度超出想象，几乎是下一秒他就感觉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口呼吸，又不可避免地吸入更多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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