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咆哮

尤卢撒先前给哥莱瓦补充的血液显然已经不再足够维持它的巨大化了，恢复原状的密林鸽仍在外边的树上逗留，见到伊斯维尔，扑上去钻到他的怀里。

        伊斯维尔记起尤卢撒说过，连续的血液供给不会影响魔兽的健康，但对于饲主本身来说，却会产生相当的压力。

        他抚了抚哥莱瓦背部的羽毛，抽出匕首，在掌心划了一道。就同他无数次见过的，密林鸽兴奋地长啸一声，从他胳膊上跳至地面，体型迅速增大，但速度相较与使用尤卢撒的鲜血时慢了不少。

        伊斯维尔于是将手指探入那道伤口，将它拉扯开来，忍着剧痛将颤抖的胳膊悬在哥莱瓦身侧，好让血液一滴不落地被密林鸽完全吸收。

        眼看着差不多了，伊斯维尔跃上哥莱瓦的背，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住绳套，拍了拍手底下的洁白羽毛：“飞吧，哥莱瓦。飞得快些，等一切结束了，我会好好请你吃一顿的。”

        即便哥莱瓦并不认识诺德的每一条路，梦尼山却是诺德最好认的地点之一。伊斯维尔为哥莱瓦指明诺德森林最高的山峰所在的方向，密林鸽便同箭一般射了出去。

        伊斯维尔趴在哥莱瓦背上勉强处理好掌心的伤口，抓着这一短暂的时间间隔休息。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曾几何时，他还对尤卢撒不顾身体以身饲鸟加以指责，而他现在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迅捷的风将他的淡金色长发吹得胡乱飞舞，伊斯维尔不适地眯起眼睛，发现应该已经绕过阿特亚里斯所在的战场了，耳边隐隐听见魔兽的咆哮。

        这咆哮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夹杂着翅膀扇动声、尖啸声和炮响，实在不像是精灵与树精灵的战场所存在的，反而更像是……他逃离巨树时树精灵和魔兽的搏斗声。

        他吃力地将眼睛睁开，目光投向远处的森林，顿时被其间景观惊得愣在原地。

        连绵不绝的森林像被什么东西摇撼着震动，不计其数的魔兽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像掏空了整个盖敏和暗夜之森般，从幽深的绿色之间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城墙之外的树精灵军队。树精灵调转方向，将炮口对准魔兽组成的浪潮，但丝毫没有减缓它们的步伐。一声声炮响留下无数残肢与落叶，但魔兽不为所动，踏着同族或是天敌的尸体，坚定地向前推进，似乎放弃了一切狩猎与恐惧的天性，唯一的目标只是眼前震恐万分的树精灵军队。

        这时的树精灵军队已经被冲破一个口子，魔兽的尖齿利爪、冰冻火灼让树精灵尖叫着四散溃逃。精灵趁机发起进攻，箭雨有序而冷酷地覆盖了围墙之外的土地，精确地捕捉每一个敌人。

        城墙之上精灵的血，墙外妖精、魔兽的血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条刺眼的血河。

        伊斯维尔收回视线，咬紧了牙关。

        密林鸽的速度即便是放在整个暗夜之森都是超群的，更别说巨大化的密林鸽。很快，伊斯维尔就能看见梦尼山那高耸入云的轮廓，在黎明前最后的深黑中鬼魅般矗立。

        越向上攀升，气温越低。夜晚的梦尼山寂静无声，两排灯光由山脚一直向山顶延伸，沿着这条道路，精灵可以容易地到达梦尼山顶部的察美尔神庙。正值炎夏，伊斯维尔衣着单薄，此时不禁也感觉到一丝寒意，只能紧紧贴住哥莱瓦温热的身躯，以向因长途飞行过热的密林鸽分来一些热量。

        几番思索过后，伊斯维尔让哥莱瓦降落在神庙外几百米处，独自一人摸黑潜进神庙。

        他没有选大路走，而是挑隐蔽的小路前进以避免过快被可能存在的卫兵发现异常。

        伊斯维尔极少走夜路，在王宫时他几乎不被允许夜间出门，而在全年、全天都是黑夜的暗夜之森，也总是有尤卢撒在身边，因此在夜间单独行走，更是近乎从未有过。

        去过暗夜之森的人都会一致认为那是他们此生进入过最恐怖的森林，不只因为那里永无止尽的黑夜，也因着它神出鬼没的魔兽与从不止息的尖叫和咆哮。夜里的梦尼山和暗夜之森比起来，就像巨大化前后的哥莱瓦那样天差地别。况且，就连暗夜之森，伊斯维尔也从未因害怕而停下脚步，梦尼山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在接近神庙底部时遭遇了一支三人小队。但森林是他的天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伊斯维尔就将那些士兵打晕了捆在树上。

        很快，伊斯维尔就藏身在神庙边缘的树丛后向外望。敌人的数量不算多，仅有七八名卫兵分散在下方的空地上，两名卫兵驻守在阶梯的入口。

        他的目光扫过地面行将干涸的血迹时一顿，沿着那道血痕，他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一名男祭司，大约是在神庙底部职于看顾和通知的。

        他将目光移开，凝视着几名士兵。霎时间，四面八方的树木呻|吟般颤抖起来，原本坚硬的树枝此刻变得柔韧非凡，如同无数的手臂低吟着伸向空地中央的几名士兵。警觉的士兵在第一时间拔出腰间的剑，对树枝造成的伤害却实在有限，几名妖精甚至来不及张口呼救，就被粗糙的树皮堵住了嘴，在窒息中暂时昏迷。

        达成目的，纠缠的树枝缓缓退回原位，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静静伫立，凝望着它们守护了百年、如今却沾染鲜血的神庙。

        阶梯口的石碑如今血迹斑斑，但其上预言依旧清晰可辨。伊斯维尔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句早已印刻在心里的话：晨曦拥抱子夜之时，希望会拔地而起。

        他轻叹一声，沿着环绕圣树扬诺拉的阶梯拾级而上。

        阶梯上没有卫兵把守，甚至当伊斯维尔走进大开的外殿之门，他都没有看见任何敌人的身影，只有木质阶梯与外殿地面的大理石地面上喷洒的血迹昭示着此处曾经历过一场怎样的屠杀。

        由外殿通往内殿的门虚掩着，似乎对每一位来访者敞开怀抱。他伸手在雕刻花纹的木门上用力一推，庄严的内殿呈现在他眼前。

        内殿中漆黑一片，但伊斯维尔看见了黑暗中漆黑模糊有如魔鬼的身影。那个身影静静立在原地，似乎丝毫未觉神殿迎来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伊斯维尔向前迈出一步，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沉闷的摩擦声。这时，一盏油灯被点亮起来，一只苍白的手脱力似的提着它，手的主人干枯的嘴唇裂开一个微笑，嘶声道：“是您啊，王子先生。”

        伊斯维尔注意到，壁龛之中四名随从天使的雕像被尽数敲碎，几乎只有双脚站在原处，残破的肢体散落在内殿之中，与近乎干涸的血迹混杂成肮脏的棕褐色，空气中粉尘弥漫。他不慎踢到的是一个碎了半边的头颅，伊斯维尔隐约记得它原属于天使爱丽丝的雕像。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她瞪视着伊斯维尔的仅剩的那只眼睛闪着诅咒与哀怨的光。

        他收回视线，对眼前的妖精扬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我也没想到会是您，梅瑞普尼先生。”

        梅瑞普尼的眼中一闪，摇头叹道：“您的智力、外貌乃至勇力都属世间少有，可惜啊，若非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我大概会有一位最为优秀、最为荣耀的学生。不过，现在的您与她真是相似：盲目，天真，相信精灵与他们虚伪的善良。”

        “恕我冒昧，我认为格沙先生当年的选择相当有预见性，因为不论是作为教师，还是作为一个精灵，妮文娅小姐都比您称职得多。”伊斯维尔回道，双拳微微收紧。

        注意到他的动作，梅瑞普尼状似无意地侧了一下身体，露出在他身后不省人事的精灵。

        伊斯维尔眉头一跳，那是祭司察美亚。梅瑞普尼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来，爱不释手地把玩。

        内殿的地面与墙壁都保留着圣树的形态，但伊斯维尔没法控制圣树。

        他警惕地盯着梅瑞普尼，后者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当然，教师这个职业确实不适合我，这是只有沉醉于理想中的人才会从事的事业：塑造人又固化人，引领人又束缚人，渴望创新，却又停滞不前。如果有一天我要从事这份工作，那一定是为了伟大的事业不得已而为之。”

        他从容地来回踱步，状似无意间踢了女祭司几脚。

        “当然了，像您这样生长于温室里的花朵，是无法理解事业的崇高的。您被精灵的宗教洗了脑，一心以为世间所有邪恶都已被消灭，精灵拥有的是最高贵的统治者。但事实上呢？诺德神给了你们什么？身为统治者，却甚至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称之为精神层面的伟大爱情，不过也只是权力之下无知者的自我安慰与自我感动罢了，”他恶毒地一笑，“譬如吉尔薇拉那样的老处女，当然不会明白普通人的快乐。”

        “如果您口中的崇高就是对女性的轻蔑与不敬，那么我承认您确实在这方面登峰造极，”伊斯维尔淡声道，“总有些东西比欲望更加重要。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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