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活着的人
“哈！您就端着高贵的架子好了！我倒想知道，当你有一个和敌人通奸的母亲，和一个愚蠢又将你推向死路的姐妹时会表现得如何！面对银发恶魔带来的恐惧，女人只会放声尖叫！你们居然还相信所谓女神带来的福祉，可笑！精灵的愚蠢无可救药！”梅瑞普尼倏然掷出一个球样的东西，朝着伊斯维尔猛开几枪，“只有赛拿族的力量才能给我带来幸福！魔神万岁！”
他狞笑着将枪口对准女祭司的头颅，扣下扳机。
但他只觉头部一沉，有什么狠狠击中了他的前额，让他不受控制地向右栽倒。而预想中的烟雾弥漫迟迟未现，梅瑞普尼挣扎着爬起来，视野却被刺红的血糊得严严实实，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望见一个影子冲到他跟前，抡起胳膊给了他一拳。
梅瑞普尼的后背狠狠砸到地上，在打磨光滑的地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直身体，却抓到了不知什么东西，尖锐的棱角刺入他的掌心。他痛叫一声，才记得用干净的手背擦脸，勉强看清了掌心磕到、也是先前被伊斯维尔用作投掷物的东西：被砸碎一半的石像头颅。
一双笔直的长腿徐徐迈到他眼前，他惊恐地抬头，对上精灵王子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蓝眼睛目光沉沉，看不出喜怒，但正是这种平静让人无端地毛骨悚然。
“我希望此后不再有让我被迫对天使不敬的事件发生。对你用敬语那么多年，是包括我在内所有精灵的过错，”伊斯维尔道，将手中的铁球搅碎后丢出窗外，抬手洒下几粒种子，柔韧的藤蔓迅速将梅瑞普尼缠得严严实实，“但我也很庆幸，你只是妮文娅小姐的兄弟，而非她作为教师的前辈。否则，整个精灵族都将为曾推举你这种宫廷教师蒙羞。”
有脚步声从外殿传来，随即殿门被用力推开，冲进数名身佩利剑的精灵士兵。看见殿内狼藉，几人俱是一愣。
“还有什么话，就对专业的审讯官说吧。要知道，对于某些极端分子，精灵会比他们更加野蛮。”
妮文娅被领出牢房时天已经亮了。面对过分灼热的晨光，几天没有接触阳光的眼睛无助地眯了起来，她几乎难以站稳，鼻尖一酸，又用力咬牙，勉强忍住泪水。
领路的卫兵始终在几步远的位置，她加快脚步，他便拉大步幅，像避瘟疫那样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妖精带来的后遗症，她恍恍惚惚地想。在监狱的几天，几乎每名精灵都是这样的态度，看似尊敬，实际上却是轻蔑而疏离。他们将定时的食物放在门边，似乎多走进一步她的囚室都是对鞋底的一种亵渎。
昔日共事的朋友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像是王宫中从未出现过宫廷教师妮文娅这号人物。
或许几天之后她会结束软禁，重新加入自由精灵的行列，但王宫不会再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或许会被赶回树精灵的部落，回到她那个冷冰冰的、早已一片狼藉的家。或许有人会愿意记得她，也或许没有。
那王子殿下呢？他会舍不得这个传授他一些知识、却负着妖精罪名的老师吗？
伊斯维尔一直是善良的，他珍惜每一条生命，对遇到的每一名精灵使用敬语，谦和有礼，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但这足以让他忽视她与她的兄长、她的部落所犯下的恶行，那满目疮痍的大地、逐渐干涸的鲜血与僵硬的肢体，树精灵带给他的痛苦与不安，那些痛哭与叫喊吗？
妮文娅不敢再想下去了，用目光盯住卫兵腰间的剑柄，表现出一种垂死挣扎的从容。
她木然地跟在卫兵身后，穿过不知几条长廊、路过几间门房，或许还经过了王后大人喜爱的花园，突然撞上了谁的肩膀，不由得后退几步以稳住身形。
“对不起，我……”她抬头，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梅瑞普尼缓缓扬起一个诡异的笑。他快速而充满恶意地说：“你告诉了精灵我的所在，是吧？你对我有感应，就像我对你也有一样！你也从来就没有给王子灌输过我指定的理念！我就知道你会背叛，妮文娅。从一开始我就没对你抱有期待，讨债鬼！”
押送他的卫兵不耐地来扭他的胳膊，推搡着强迫他往前走。
但梅瑞普尼奋力扭过头，在卫兵警告的目光中用随意却恶毒的语调大喊：“别把自己当精灵，妮文娅！你不是精灵，也早就不是妖精了！”
“你什么都不是！”
未完的狂笑声与挨打的闷哼从空气中传过来，妮文娅重足而立，瞳孔不正常地扩大，像是挨了严寒一般浑身发抖。早已解除镣铐的手脚不自觉地并拢，似乎有无形的链条死死缠住她的身体，狞笑着将她拖入地狱。
她听见卫兵不耐烦的声音，下意识抬起腿，小步跟上。
妮文娅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熟悉的房间的，只僵硬地躺在床上，整床整床的厚被子都没能让她暖和起来。
她用力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
她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血肉模糊的脸看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那双被剜掉眼珠的眼眶瞪着虚空，鲜血仍在汩汩地向外流，妮文娅仍记得那双眼睛原先是黑色的。
她看见母亲为了他们兄妹被迫与恶魔苟合的场景，无数或长尾巴、或长犄角的恶魔争先恐后爬上那张罪恶的床，蹂|躏母亲的身体，撕扯她的身躯，直到那鲜血淋漓的灵魂再发不出一声叹息。
她看见崩溃的梅瑞普尼冲来救助他们的安卫小姐大吼大叫，年纪尚轻的吉尔薇拉面色惨白地忍受一切，为他们包扎伤口，将他们带到精灵的临时驻地。
她看见了许许多多她以为自己早已成功忘记的东西。
无数双漆黑的手探出地面，抓住她的双脚，撕扯她的衣裙，拖拽她沉入沼泽般稀软的地面。她奋力挣扎，但冰冷的泥浆不依不饶地爬上她的膝盖，她的大腿，接着是腰、胸膛、肩膀。她费力地举高手臂想捉住些什么，而那些手扯住她的皮肤、揪住她的头发，她甚至无法呼救。
泥浆深处传来魔鬼的低吟：“你什么都不是，妮文娅。你什么都不是……”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得湿透，身上的被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或许有虫蛇趁她不在爬了进来，此时在她头顶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妮文娅掀开厚重的被褥，拖着脚步挪到门边，拧动了门把。
伊斯维尔推开房门，屋内的怪异气味扑了他一头一脸。
被单将床上的精灵盖得严严实实，只隐隐显出一个轮廓。这时他却放慢了脚步，在匆匆赶来的侍女担忧的目光中，缓缓掀开被单一角，露出一张灰白的脸。
伊斯维尔将被单盖了回去。
“殿下，节哀……”侍女小心翼翼地上前虚扶住他，生怕又一位王室成员因悲伤过度倒下。
伊斯维尔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跨出门外将房门关上。
他刚从医馆回来便得知了妮文娅的死讯。诺德现在没有再多守卫能履行看守这位宫廷教师的职责，因此她的失踪几乎无人知晓。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溜出房门，又是什么时候投河的，当负责打水的小姑娘的尖叫引来卫兵时，妮文娅的胸脯早已停止了起伏。
他有些失神，疲累也让他头晕目眩，只得靠在路边的石柱旁暂息一会儿。
妖精军队在精灵与魔兽的夹攻下近乎全灭，留下伤痕累累的森林、断壁颓垣和一地尸体。北方部落族长黛林西与其同党被抓捕收押，昔日威严的巨树沦为空壳，无人问津。
医馆人满为患，尽管只有短短三天时间，妖精对占领区的精灵却造成了三年都无法弥补的创伤，士兵和平民，伤残的有之，抢救无效死亡的有之，精神崩溃的亦有之。人们来不及为死去的亲友哀痛，因为还有更多伤者在等待救助。学习过治疗魔法的精灵成了最繁忙的医师，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个个眼底青黑，身心俱疲。
阿特亚里斯已经数夜未眠，书房彻夜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使者步履匆匆，几乎摇烂了门铃。
精灵们从梅瑞普尼口中得知了吉尔薇拉被下的药物，医师柏宜斯和提莎连夜调配出解药，但王后至今仍未苏醒。
他与奥伦妲同几位长老几乎走遍了诺德的医馆，为了分担压力，也为了安定人心。
伊斯维尔终于亲身领略到几百年前精灵族领略过的战争，那是残暴的魔鬼，毁了一切幸福与安宁，向无辜者喷洒它恶臭的吐息，将和平之地摧残得乌烟瘴气。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压下那即将涌出的苦涩，加快脚步往自己房间走，在下一个行程之前他有一小时的时间回去补眠。
他睡得很快，几乎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伊斯维尔没做什么梦，甚至要以为现实与梦境一般平静了。这一小时的睡眠带走了他大部分的疲乏，让他能够把那些让心脏隐隐作痛的记忆暂时遗忘，以有更多精力去帮助那些仍活着的人。
他再醒的时候觉得头疼减轻了很多，僵硬的四肢也重新变得灵活有力。他拉开百叶窗，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隐隐嗅到了树木烧焦的味道。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骚动起来，传来焦急的叫喊与匆忙的脚步，但伊斯维尔已经无暇顾及了。他愣愣地望着远方森林的火光，黑烟与暗夜之森的黑云融为一体，仿佛巨大的漆黑手掌，张着五指笼罩在森林上方。
盖敏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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