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火

伊斯维尔的身体先于思维动了。他单手撑上窗台，双腿轻盈地一勾，整个人便跃出窗外。

        从没有人敢小看精灵的弹跳力与灵活性，对于精灵王子更是如此。伊斯维尔在窗外的树枝上借了几次力便从三层楼高的窗口安稳落地，随即不带任何停顿地冲向马厩。

        从未有人见过如此慌乱的伊斯维尔。他急切到忽视了周遭的一切声响，脚步迈得只剩残影，跨上白流的背便策马向盖敏飞驰，甚至来不及同照顾马匹的精灵说一句话。

        精灵们以为他心系火势，也纷纷向盖敏进发。

        除了伊斯维尔自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不断催促白流加快脚步，拉紧缰绳避过丛生的灌木，不顾枝叶在他脸上划出的血痕与行将崩裂的伤口，心中只剩一个目标。

        理智告诉伊斯维尔没什么好担心的，尤卢撒和捷琳夫人有太多方法自保了，少年或许还会嘲笑他的一惊一乍，让他重新认识友人的能力。但他心中涌起的强烈不安让他难以忽视，似乎有一个声音呻|吟着呼救，喊叫着告诉他有一个人需要帮助，他需要马不停蹄地赶往他的方向。

        不多时，伊斯维尔便感觉周身的空气灼热起来，开始有滚烫的气流扑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这是山火，从地狱里升起的火。它脚踩枯枝一路高歌而来，席卷了目力可及之处的所有森林。无数团火球从火海底部、顶端哀嚎着冲出，是居住在盖敏的魔兽，群鸟携带的火球将火舌未及的天空都染成了血红色。

        很快，白流就放缓了脚步，侧头不断对伊斯维尔发出嘶鸣，直至再也不肯向前一步。伊斯维尔明白它的恐惧，翻身下马，好让白流自行逃离火海。

        他捂住口鼻，正欲迈开脚步，白流就一口咬住他的衣摆，甩着脑袋大力向后拖拽，喉间发出焦虑的嘶声。

        “白流……别这样！”伊斯维尔忙按住白流的脑袋试图阻止它的动作，无奈骏马的力道比他大多了，精灵的衣料也足够结实，他竟被硬生生拽得后退几步。

        伊斯维尔心中升起焦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呵斥道：“松口！乖乖回去！”

        火舌舔上伊斯维尔的衣袖，他终于感受到灼烧的痛意爬上他的胳膊。他逐渐呼吸困难，没有力量再与骏马对抗了。他知道白流是对的，盲目冲入火场无异于送死，不仅无法缓解火势，还会成为灭火的拖累。

        伊斯维尔终于妥协，拍拍白流的脖颈示意它松口。感知到他的情绪似的，白流松开了那被咬出一个深深痕迹的衣摆，站定让伊斯维尔重新骑上它的背，朝来时的方向疾驰。

        骏马的速度还是快过火势蔓延的速度，很快伊斯维尔便发现自己可以顺畅地呼吸，周身也不再灼热。

        他逐渐能看见尝试扑灭火灾的精灵，他们或是接连不断地打来水泼向火焰，或是建起临时的土墙以拖延山火前进的脚步，可相对于过旺的火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浇灭一束，又有更多火焰踩上疮痍的、刚得以缓一口气的土地，持续的浇水只换来了精灵的精疲力尽和烫伤的皮肤。

        白流减缓了速度，伊斯维尔下马立定，目光在人群之中意外发现的一个身影上停顿了一秒，玛蒙。

        伊斯维尔大致了解了此处的状况。这附近本是花精灵的领域，面对火灾，土精灵的魔法可以筑起土墙抵挡，水精灵可以引来大量的水以扑灭火灾，亲近花木的花精灵的魔法却毫无用武之地，在与山火的抗争中完全处于劣势。

        此处身披盔甲的士兵占了大多数，剩下的都是自发参与救火的平民。而其中大多是花精灵，土精灵与水精灵少得可怜，在浩大的火势面前无法起决定作用。

        伊斯维尔大脑飞速运转，掌心冒出了汗，但心中异常冷静。他手指微蜷，地面洒落的水迹活了似的脱离地面凝成一个水球，扑灭了爬上一名精灵衣角的火舌。

        这样不行。

        所有精灵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们放下手中徒劳无功的工作，用无助、祈求的神情望着伊斯维尔，期待着他的发号施令。几天下来深受折磨的精灵们太需要一个主心骨，需要有一位有足够能力的众望所归的精灵提供指引，以应对近在咫尺的山火带来的恐惧。

        倏然，伊斯维尔脑中灵光乍现，命令众精灵迅速后撤。来自精灵王子的命令迅速传播到整片区域，众精灵骑马的上马，没有马匹的则徒步奔走，而伊斯维尔压在最后，保证目之所及的范围没有精灵因为惊慌失措而受伤。

        他快速评估这片区域的地形与火势，咽了口唾沫，这是一次难以避免的冒险。

        当众精灵退到足够的距离，精灵在伊斯维尔的指引下在火场外围清理防火线。

        一名信使驾马而来，被黑烟与热气熏得晕头转向。伊斯维尔从他口中得知，阿特亚里斯已经采取措施对付不断蔓延的山火。

        他知道每块区域的作用都是决定性的，一处不成，整片森林都会被波及。

        在这片区域的防火线设置完成后，伊斯维尔命令精灵远离，深深看了一眼防火线之内葱郁的树林，手指迅速打出火苗。火星落入草丛，烧着了近在咫尺的树木。火势蔓延的速度逐渐加快，爆发一般吞食颤抖不止的森林，一瞬间就将目所及处的森林尽数覆盖。

        数十米之外的精灵紧张地看着这一切。

        风向如伊斯维尔预料的一样朝着山火内部的方向，防火带成功阻隔了山火向外扩张，伊斯维尔点燃的火焰在风的引领下出现往山火内部蔓延的趋势，这让精灵们松了一口气。

        伊斯维尔后退一步，一颗悬起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风向骤然变化，竟向着外围吹来，带动火势越过防火带。

        他一惊，忙在防火带中竖起一道土墙，向身后大喊：“快走！找合适的位置再挖一道防火带！”

        他用双掌紧紧按住墙体，魔法之力从他指尖流出，注入其中。粗劣的土墙在火焰的侵蚀下逐渐滚烫，双手几乎要被烫熟，大颗的汗珠因高温滚落鼻尖，衣物被汗水浸得湿透，但伊斯维尔不敢放，在山火面前，拖延的一秒钟都极其宝贵。

        他清楚若没有合适的风向，挖再多的防火墙都是徒劳。但精灵更不能容忍坐以待毙：比起绝望，他们更愿意自己创造希望。

        他听见身后精灵的呼唤与叫喊，火焰舔舐树叶时的劈啪作响，土墙逐渐升温发出的细小声响，还有自己死死咬牙时的摩擦声。

        意识逐渐模糊时，伊斯维尔突然觉出手背上的一丝凉意。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这不是错觉。

        诺德森林在下雨。

        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布满阴云，并在持续向外移动，永无止境似的，丝毫没有变薄的意思。乌云带来的暴雨浇了伊斯维尔一头一脸，也让土墙之后的山火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诺德森林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

        乌黑的阴云挤作一团，争先恐后地化作豆大的雨点从天幕倾泻而下，砸得皮肤生疼。雨水与山火热烈拥抱，乳白的水汽从张牙舞爪的火焰之中升起，在森林上空蒙上一层凝重的雾。雨声逐渐掩盖了森林燃烧的噼啪声，热浪被阻断，让人逐渐能呼吸到新鲜的气息，空气逐渐被一种清凉的雨水气息充满。

        渐渐的，山火这头野兽被驯服了，它收起獠牙，缩回利爪，夹着尾巴被大雨驱逐回地底，留下满目疮痍。

        伊斯维尔怔怔地垂着手，看着土墙逐渐崩裂倒坍，雨水汇聚成小小的溪流在焦黑的土地上流淌，冲刷带走表面的浮土，露出底下坚硬的岩石。

        “王子殿下！”

        伊斯维尔循声回头，精灵们一蜂窝涌上来，个个眼中都写着明晃晃的喜悦。

        “诺德女神庇佑，这雨可真及时！”

        “多亏了王子殿下！”

        “我们成功了！”

        伊斯维尔看着他们，勉强笑道：“是啊，我们成功了。”

        原先在火场中被勉强压下的不安再度重现，甚至更为强烈，几乎要扼住他的咽喉，让他难以呼吸。

        他抬腿越过那道铺满烂泥的防火带，在众精灵疑惑的目光中召来白流，大声对人群之外的少女说：“玛蒙小姐，这边请您帮我照顾一下！”

        不待她回应，他便策马离去。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方才救火时没工夫细思，现在看来这场山火却来得蹊跷。

        暗夜之森存在能操控火焰的魔兽没错，这也是他能从巨树获救的原因之一。但魔兽的火焰与森林有一种奇妙的调和性，即便点着了某些植物，也会很快熄灭，不会波及太大范围的领域。要产生此类大规模的山火，除了人为，没有第二种解释。

        但从火焰蔓延的趋势看来，这场山火分明是从盖敏深处靠近暗夜之森的地方开始燃烧的。

        难不成会是尤卢撒……不，他绝不会犯这种错。

        还有这场雨……

        伊斯维尔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些念头暂时抛诸脑后。

        现在，还是确定尤卢撒与捷琳夫人的安危最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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