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玩偶

伊斯维尔翻越过一座山头时无意往天空一瞥，却惊诧地发现，往常远处天边覆盖了整个暗夜之森的阴云不知什么时候消散得只余薄薄一层，而那仅剩的几团乌云也逐渐飘散得支离破碎。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森林上空，这在无论哪处都会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象，放在暗夜之森，就显得格外诡异。

        他举目四望，入眼尽是烧得焦黑、不断冒着黑烟的树林，原先生物的天堂成为了传说中地狱的死亡森林，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随处可见魔兽与动物扭曲蜷缩的尸身，偶尔有被烧坏部分皮毛或肢体的生物一瘸一拐地走过，见到陌生的来人也再没有气力逃逸。

        伊斯维尔心里骤生一股悲凉，茫然得不知向何处去。那强烈的感觉突然不见了，像从未产生过那样销声匿迹，隐藏在那之后的怒火却开始燃烧，隐隐有燎原之势。

        这时候，一个白中带着黑黄色的影子跌跌撞撞地进入他的视野，伊斯维尔眼皮一跳，一眼认出那是谁。

        密林鸽的一侧翅膀被灼伤，只能勉强扇动以保持平衡，几乎全倚仗另一只翅膀才能继续歪歪扭扭地飞行，时而因为痛苦发出一声鸣叫。但它飞得很坚定，完全没有意图要停下来休憩，好像在执行什么至关重要的任务。

        “哥莱瓦！”伊斯维尔驱马冲下山坡，将摇摇欲坠的密林鸽搂入怀中。

        被拥入熟悉的怀抱，哥莱瓦哀哀地叫了一声，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翅膀指向一个方向。

        “你想说，尤卢撒在那边？”伊斯维尔紧张道。

        哥莱瓦勉强点点头。

        将哥莱瓦的模样收入眼底，伊斯维尔的心一下收紧，快马加鞭在哥莱瓦的指引下飞驰而去。

        不多时，伊斯维尔就听见一声沙哑得听不出音色的嘶吼与紧随而来的搏斗声。他跳下马，大步冲到声音来源处，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在原地。

        嘶吼着掐住男人脖颈的少年浑身焦黑，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被火焰吞食得支离破碎的布料挂在他身上，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那头耀眼的银发竟也成了黑褐色，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断裂成一截一截，在他的肩头积了一层黑灰。

        披着防火衣的男人因窒息而面露青紫，眼球暴出，左手胡乱地在地面上摸索。在那块空地上，有一把半碎的匕首。

        伊斯维尔眼皮一跳，冲上去一脚踢开匕首，几乎是把尤卢撒从那垂死挣扎的歹徒手中夺了过来。干枯的树木抖动着发出“吱嘎”声，伸长手臂将那男人牢牢锁在它枯瘦的怀里。

        尤卢撒像认不出伊斯维尔那样挣扎，这时精灵才发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火焰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要你陪葬！恶棍！”少年的嗓子是被灼烧后的沙哑，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放声嘶吼，用尽全力反抗着伊斯维尔的胳膊。

        “尤卢撒！冷静下来！你这样伤会加重的！”伊斯维尔紧紧从背后抱住他，但又怕用力过头让少年的伤势雪上加霜，费劲地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吃力地将尤卢撒的头扭过来，让少年能够直视他：“看我一眼，听我说话，好不好？”

        “伊斯维尔，”少年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张开双臂用力抱住精灵，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伊斯维尔……伊斯维尔！伊斯维尔……”

        “我在，我在。是我。”伊斯维尔下意识地回抱住他，感受到偏瘦的腰身在掌心下的颤抖。

        “我……妈妈她……”伊斯维尔听见尤卢撒哽咽着说，“她死了……我没能保护好她……那口井，她掉下去了，我没抓住她……”

        “哎？”听到这句话，伊斯维尔愣住，一时连安慰都忘了。

        尤卢撒把脸埋在伊斯维尔的肩膀上抽泣，像在寻求一个温暖的巢穴。污黑的烟灰与鲜红的血迹不可避免地被蹭到精灵的衣服上，但他只是小心地用面颊挨着少年的侧脸，手中同时释放治愈魔法，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

        很快伊斯维尔就发现，尤卢撒的体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到治疗结束。他的皮肤被大面积烧伤，持续的搏斗又带走了他剩余的力量，看他搏斗的状态就明白了，现在的尤卢撒，甚至连放出黑雾都做不到。

        伊斯维尔一时有些茫然。尤卢撒被无形的屏障囚禁在盖敏，他甚至不能带他回到王宫去接受救治。

        但暗夜之森阴云已散，伊斯维尔也有理由相信尤卢撒会随着森林的重见天日获得自由。

        他忽觉肩头一沉，少年的头颈顺着他的肩膀滑至他的手臂，被他慌忙托住。

        尤卢撒双目紧闭，布满烧伤的脸如死人般毫无生机。伊斯维尔用颤抖的手往他鼻下探去，在感受到微弱的鼻息时松了口气。

        少年的胸膛以微不可查的弧度起伏着，伊斯维尔不敢耽搁，只能赌一把，抛下不知死活的入侵者，抱起尤卢撒便大步流星走到白流身边。他猛然想起什么，撕开少年腰身上残存的布料，又轻轻托起他垂在身后的长尾，迅速下了一个咒法，便驾马向精灵王宫飞驰。

        伊斯维尔调整了姿势让尤卢撒靠在他身前，两人身高相差不大，也不会有太大的不便。隔着他的脊背，伊斯维尔似乎能感觉到一颗心脏仍在少年胸腔中跳动，诉说着恐惧，哀痛，和活着的渴望。

        幸运之神眷顾，伊斯维尔赌赢了。当他抱着他的友人闯进医师柏宜斯的房间时，这位精灵王宫首席医师惊得摔碎了手中的茶杯。他匆忙地吩咐几名助手准备器具和药物，三分钟之内一切就绪，而伊斯维尔被一位助手小姐拉去包扎伤口。

        “您怎么伤成这样？”精灵心酸地剪开伊斯维尔手臂的衣物，为他上药，“您不能每次都冲在最前面。”

        伊斯维尔勉强笑笑，目光死死盯住几米之外紧闭的房门，难得没有回复。

        助手又为伊斯维尔换了肩膀上贯穿伤的药，检查了一番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伊斯维尔记不得自己等了多久，在他眼里，等待治疗的这段时间比他的前十八年生命还要漫长。他会因内室精灵不自觉的惊呼和每一声器具放置的磕碰心头一紧，生怕这是死神来临的前奏。他焦虑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做一个最忠于职守的看门人，似乎这样就能让死神之手难以靠近，以免牠悄无声息地带走友人的性命。

        他也不断去想捷琳的死讯是不是真的，或许是尤卢撒在慌乱中选错了用词，也许是他看错了，那位坚强的女士只是为了逗弄她的孩子而藏身在某处，却没有料到他会因此受伤，这时候正因不能待在受伤的孩子身边心急如焚。

        别想了。伊斯维尔告诉自己。

        可挥开一个念头，他又止不住慌乱，光是想象他从今往后的生命会缺失少年的笑，再也无法触摸那头柔软的、无论怎样梳理都不能服帖的银色短发，想象那名少年被关入棺椁，永远长眠于地底，伊斯维尔就感觉胸腔闷得厉害，窒息般让他头晕目眩。

        被仔细包扎过的哥莱瓦在他身边入睡，不时惊醒般睁开眼睛，朝门里看上一眼。

        最后医师推开内室的门，告诉伊斯维尔，他带回来的少年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了。这时他才有心思去吃下一口饭，而哥莱瓦也窝在他的怀里，勉强吃了几口肉，喝了一小碗水。

        在伊斯维尔被女仆恩多拉催着去就寝之前，他被允许看望尤卢撒。

        少年双眼轻阖，静静地躺在雪白的被单里。他露出在外的手臂、肩膀、脖颈和脸都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下眼睛和口鼻处的空隙，好让他的正常生活不受阻碍。他的胸膛是起伏的，隐隐可以听见轻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就这样光是躺着，没有睁眼看看他的朋友，没有张嘴说一句话，也没有大笑着跳下床去和伊斯维尔闹作一团，安静得像一个虚假的玩偶。

        在这之后，尤卢撒还会那样笑吗？

        伊斯维尔恍恍惚惚地想，不知怎么就走出了内室。房间里的精灵都关切地望着他。

        于是伊斯维尔问柏宜斯：“我能不能收拾一张床，今天在这里过夜？”

        恩多拉差点要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殿下！”她欲哭无泪地嚷道，“您从中午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面包！难道您还要再过一个无眠的夜晚吗？”

        伊斯维尔向内室看了一眼，恩多拉也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如果您今晚不好好睡觉，我只能让王后大人来说服您了！”

        吉尔薇拉在傍晚时分从沉睡中醒来，虽然仍十分虚弱，但状态在逐渐好转。伊斯维尔可不想在这时候让她烦心，遂无可奈何地打消了这个想法。

        “如果有什么事，请一定叫我！”临走之前，伊斯维尔对柏宜斯反复强调，直到医师流着冷汗将他一直送到王宫主殿，他都依然忧心忡忡。

        “那是谁，殿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恩多拉纳闷道，谁又见过伊斯维尔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呢？

        “我的朋友，”伊斯维尔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把这里当成他的家。”

        “我想他可不敢。”恩多拉小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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