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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容颜


时间逐渐推移,随着一道道法令的施行,诺德开始从悲怆中苏醒,阿特亚里斯终于也能抽出些时间同伊斯维尔闲聊。

        仔细想来,他们也有许久没有像这样同站在一个露台上、心平气和地随意谈天了。他们聊了一些生活中微不足道却足以引起微笑的趣事,但就像所有出身贵族而身负重任的人一样,他们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前些日子的大事。

        “现在决定要处决挑起事端的树精灵,那黛林西夫人怎么办?您知道,她怀孕了。”伊斯维尔有些忧心。精灵一贯以仁慈著称,面对战犯,他们不会苛待,却也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她……情况特殊,对她的执刑延期,”阿特亚里斯叹了口气,“婴孩无罪,偏偏父亲又是梅瑞普尼。如果黛林西被处决,精灵族又将多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诺德有专门的孤儿收容所,用以看护那些因为战争、意外而孑然一身的精灵幼童。收容所有专业的看护,在王国的监督下,给孤儿们提供优渥的衣食条件和良好的教育。但收容所毕竟难以与原生家庭相比,如果能够,每个精灵都希望能在父母的爱护下长大。

        伊斯维尔便没再谈论这个话题,问:“我很疑惑,为什么十年战争从不见于史官之笔?新一代的精灵对赛拿族的了解是缺失的,在我看来,这很重要。”

        “这我承认,”阿特亚里斯颌首,“但那段历史对于精灵来说太过惨烈,在安定的生活之下,谁还愿意回忆过去?强行将他们拉回血腥的阴影中未免过于残忍了。”

        伊斯维尔知道撕裂伤口的疼痛,面对如今晴朗一片的暗夜之森,他也不愿再回忆那座破败的小屋,但如若要将它彻底忘记,他自认是做不到的。美好并不注定要与悲怆一同埋葬,那些光辉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时间一起消灭的。如果回忆必然伴随疼痛,他也情愿将它继续下去。

        “可是遗忘并不是面对过去的最好方法,”他没有看阿特亚里斯,这让那句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如果我们自己都忘了……那还有谁会记得呢。”

        阿特亚里斯闻言扭头看向伊斯维尔,混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将他的金发吹得微微拂动。

        “从某些方面,你和亚希伯恩真的很像,我能称之为温良的残忍吗?”阿特亚里斯左手的扳指被他扭了一圈,苦笑道,“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离开之后……我就变得胆怯了。”

        “您守护着整个诺德,”伊斯维尔摇头,“但总有一天我们要学会守护自己。”

        他指了指阳台下方的花木,几株幼苗挨着同种的成树颤颤巍巍地生长:“子母树,您曾经拿它做过比喻。母树以自身给养子树,当子树成材之时,便是母树死亡之日。您说我们是母树,而人民是子树,为人民呕心沥血,便是我们的使命。

        “但陛下,子树终将成为母树。我们或许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记得很清楚。”阿特亚里斯凝望那一小群树,说。

        “我会在下一次会议将这件事纳入章程。”他最终承诺,对伊斯维尔,也是对他自己,或许还是对遥远过去的那个,他曾试着遗忘的少年。

        “伊斯维尔,给我面镜子。”尤卢撒说。

        精灵收拾碗碟的手一顿,试图搪塞过去:“我哪会有镜子啊?怎么啦,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英俊的脸?”

        尤卢撒不为所动:“柜子从上往下第二个抽屉里有。我之前看到了。”

        伊斯维尔一僵,在心里暗骂自己收拾的时候没有好好检查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不能放的东西。他在尤卢撒的目光中小步挪动过去,企图把时间拉到最长。但从他站的床边到柜子前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再刻意放慢、缩小步伐,仍最终站在了柜子前。

        他缓慢地伸手,用他咀嚼最后一块饼干的速度拉开了抽屉。

        明晃晃地,里面躺着一面精美的镜子。

        他将镜子抱在怀里,试图将局面从不可挽回中拯救出来:“你真的没必要照镜子。你还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吗?”

        尤卢撒没回话,只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伊斯维尔深吸一口气,将镜子缓缓递给他,说:“真的没有什么,柏宜斯先生说这种伤很快就能治好的,而且一点疤都不会留。他是诺德最好的医师了,你不相信我,都要相信他。”

        尤卢撒的目光带上几分不悦,伊斯维尔觉得如果不是会拉扯到伤口,他已经皱眉了:“笨蛋,你当没人看得出你有没有在说谎吗?还是你觉得,我会更相信别的什么人?”

        伊斯维尔一愣,他看见尤卢撒移开目光,心里却有些高兴,他的朋友很少说这么直白的话。

        但很快他的高兴就消失无踪了,因为尤卢撒举起了镜子,看到了里面的自己。

        片刻之后,他将镜子盖在被单上,嫌弃道:“真丑。”

        是啊,谁在重度烧伤之后会好看呢?尽管那些彻底坏死的皮肤已经被医师用魔法修复完毕了,但他的伤太重,一时半会儿是好不完全的。被大片狰狞疤痕盘踞的皮肤,被焚烧得只剩根部的眉睫和头发,几乎看不出一张完整的人脸,没了纱布的遮掩,像被扯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伊斯维尔却不觉得恶心。几天下来,无论是开始的换药,还是拆去纱布之后,伊斯维尔都没有露出丝毫的嫌恶或是躲闪,仅仅是小心掩藏着一切反光的、能让他看到自己现在容貌的东西,担忧他伤心。

        但尤卢撒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自己的容貌,至少不像伊斯维尔所想象的那样在乎。比起自己的外表,他更在意的是伊斯维尔对他的看法。

        “紧张什么?你都说可以治好了。”尤卢撒满不在乎地道。

        伊斯维尔小心地打量他,意识到他的朋友是真的无所谓,终于高兴起来,转头为尤卢撒上药。

        冰凉半流体的粘腻触感不算太好,可比起随时前来骚扰的疼痛和伤口愈合时蚀骨的痒意,它还是好受了太多。

        吸收药物的过程会带来刺麻感,偏又不能伸手去碰,伊斯维尔会在这段时间与尤卢撒聊聊近期的事。

        卧病在床的少年会问起森林的修复状况,在得知这座受到重创的森林正在慢慢恢复时,他通常会松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内心的罪恶感似的。

        伊斯维尔知道尤卢撒将山火认定为他自己的责任,并总想为它做些什么。他总是这样,失去父亲、日日警惕的生活让少年习惯性地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头上,他会将家中的一切都料理得很好,会在无数外来者的手中保护好被他放在心里的小小森林,会记住母亲与朋友的每一个喜好,却忘了自己。

        他有意让尤卢撒忘记这个,于是问:“哥莱瓦把我救出巨树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你知道是什么吗?”

        “既然是秘密,我又怎么会知道?”尤卢撒斜了他一眼,低笑道。

        伊斯维尔一直觉得尤卢撒的声音很性感,慵懒而磁性,又同他的相貌一样带着些许少年的清亮,像秋日里踩着落叶走过时的沙沙声那样。这时他的嗓子仍未完全恢复,偶尔还会咳血,声音仍有些不自然的干哑。但伊斯维尔依然觉得很好听。

        他有心想让尤卢撒稍微多说一点,将卧在一旁的哥莱瓦呼噜过来,捏着它的翅膀说:“是和哥莱瓦有关的!你猜猜?”

        尤卢撒叹口气,无奈地配合他:“你发现他会用独角狮的声音叫?”

        “不是。哎,等下,哥莱瓦真的会那样叫吗?”

        “不好意思,不会。”

        哥莱瓦张嘴叫了一声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这样很差劲耶,尤卢撒。”

        “和一个劲地要人猜秘密的精灵比起来,还是我更正常些吧?”

        伊斯维尔有点生气,他将这看成尤卢撒对他的挑衅。他觉得这样的气氛很适合开始一场激烈的争吵,但他又觉得再多说下去尤卢撒的嗓子该疼了,只好气鼓鼓地公布答案:“我发现,我的血可以被哥莱瓦吸收!”

        “什么?!”尤卢撒意料之中地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今天早上没睡醒?”

        “你才没睡醒!”伊斯维尔反驳。

        “那你就该知道魔兽只能认一次主!”尤卢撒狐疑地看着哥莱瓦,“你叛逃了?”

        哥莱瓦无辜地蹭了蹭他。

        “认我为主怎么能叫叛逃呢!”伊斯维尔义正辞严地说,“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啊!”

        “你要用这个解释他能吸收你的血的原因?”尤卢撒难以置信地说,“朋友连这个都可以互通吗?”

        “为什么不行?”伊斯维尔反问,“我昨天去图书馆查了资料,结果发现,亲近到一定程度的关系是真的能让使魔为对方所用的。”

        “这个‘亲近’指什么?我想它应该不是你想的意思。”

        伊斯维尔执拗道:“不,它就是。不然,你还能找出第二种推论吗?”

        尤卢撒瞪着他:“那你倒是把那本书拿来啊?”

        最终伊斯维尔找来了那本书,赌气似的拍在尤卢撒腿边几寸的床单上。他们用一个小时翻遍了整本书,却只发现一句“发现用情至深的伴侣有驱使对方使魔的可能性”。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伊斯维尔受到了最好的朋友鄙视的目光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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