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撒谎家
伊斯维尔睁开眼睛，指间粘腻的触感惹得他皱眉。
四周一片漆黑，他试探着迈出一步，脚下响起沼泽流动时的粘稠声响。再低头，腿边伸出一只一半腐蚀的手掌。
这时伊斯维尔才发现他站在一潭血泊中，双腿勾缠着森森白骨。那血却是透明的，他可以透过平静如大理石桌面的液面，与血泊中长眠的双眼对视。
血泊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死不瞑目的肢体刺穿液面，乍一看去像是某种脊柱突出的怪物。
他不知向何处去，便随意挑了一个方向迈开艰难的步子。腿边的尸首恋恋不舍地挽留，血液随着他的步伐搅动出波浪，溅到他湿透的衣襟上，耳边只有诡异而狡诈的水声。
倏然，伊斯维尔似乎听见另一道声响。他停下脚步，仔细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正前方。
他不怎么害怕，也没有打算躲，反倒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会出现在这种令一般人不适的地方。但随着声音逐渐靠近，一种不安在他心头升起，好像声音的主人对他的恐惧了如指掌，并散漫且恶意地将它放在手心把玩，尽管伊斯维尔自己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终于，在那一团黑暗之中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沉默地向伊斯维尔走来，身量修长，戴着宽大的兜帽，指尖向下滴着血。
伊斯维尔觉得眼熟，正欲张口询问，却见那人抬起头，右眼一片血肉模糊。黑色的流体缠绕他的四肢，并逐渐陷进皮肉，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生机。
少年用仅存的清明无比的左眼死死盯住他，满脸脏污，机械一样张唇，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说：“快走。”
伊斯维尔猛地睁眼，难以自抑地大口喘气，冷汗在他额头上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床单上，晕开血似的痕迹。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半透明的床罩横在眼前，安静地一动不动。
半晌，他翻身下床，也没带什么东西，便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向外走了几步，意外地发现尤卢撒房间的门缝间透出光亮。
伊斯维尔便不再犹豫地用指节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门很快开了，暖色的灯光流泻出来，让伊斯维尔不适应地眯起眼睛。
“你还没睡？”他的朋友用惊异的语调问。
“睡了，”伊斯维尔回答，“想来看看你。”
尤卢撒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让开身子让伊斯维尔进去。
“你睡得才晚吧，”伊斯维尔抿了抿唇，原先的尤卢撒因为要早起训练，从不会太晚就寝，“是睡不着吗？”
少年一顿，说：“算是吧。”
伊斯维尔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些担忧，但终于没有说什么。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摊着的书，那是前些日子他带尤卢撒去图书馆时借的其中一本，是一本介绍人类征战史的书。
哥莱瓦在床边的小窝里睡得很香，尤卢撒逐渐康复之后它就从伊斯维尔房间挪了窝。尽管知道密林鸽有着雷声都惊不醒的睡眠质量，伊斯维尔还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他无比自然地在床上坐下，松松垮垮的睡袍下面露出一小半漂亮的锁骨。
尤卢撒皱了下眉，不自然地替他拉上。
或许是觉得热，伊斯维尔不舒服地扭了两下脖子，又把领口扯了开来。
尤卢撒于是又替他拉上。
伊斯维尔又扯开。
反复几次之后，伊斯维尔忍不住先笑了：“你干什么啊？”
要说这个问题，尤卢撒自己其实都不大明白。要探究起来，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对方一|丝不|挂的样子；正相反，这些年下来，见得还不少。但是在这样的夜晚，蝉声从百叶窗的空隙之间渗漏进房间，温柔的灯光照着伊斯维尔的脸和睡乱的金发，让他嘴角天然上翘的、颜色稍淡的嘴唇染上了一点水红色，而精灵看着他，笑着。
他突然就觉得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他只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不要告诉我，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我这里只是为了聊一句天。”
“当然不，”伊斯维尔摇头，诚恳道，“我可以和你一起睡觉吗？”
拒绝的话即将脱口而出，但尤卢撒看见了伊斯维尔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于是尤卢撒叹了口气，认命地伸手过去，将油灯熄了。
他收拾好东西爬上床，伊斯维尔早就躺得舒舒服服地在等他了。
“睡吧。”尤卢撒说，拉上被子，拍了拍他的胳膊。
“明天我想早点过去，”伊斯维尔小声说，“如果被恩多拉小姐发现我睡在你的房间，她就会去告诉薇。薇就会很生气，就会来找我。如果那样，我就不能再来找你一起睡了。”
尤卢撒在黑暗中一挑眉，心里觉得精灵的规矩实在有些多，口中道：“那我可不能叫醒你了。”
伊斯维尔冲他吐吐舌头，贴近过去，脸靠在他胸前。
在同龄的少年人里，伊斯维尔找不到第二个身材比尤卢撒更加匀称漂亮的，即便他从没有机会近距离观赏第二个同龄人的肉|体。他的朋友有一副完美的骨架，均匀而流畅的肌肉恰到好处地覆于其上，这是他苦练十几年的成果。
要说胸肌，伊斯维尔也有。有段时间他们执着于这个，并一心想在锻炼上拼出个胜负。他倒是忘了最终谁是胜者，或许他们都是，而伊斯维尔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更好。
但自己的胸膛毕竟不能靠。
第二天早晨伊斯维尔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隐隐能听到焦急的脚步声。
伊斯维尔的晚醒倒不是尤卢撒有意为之，因为他甚至醒得比伊斯维尔还迟一些，这是很少见的。当伊斯维尔把放在他腰上的手慢慢挪下去时他醒了，带着睡意看精灵立刻跳下床冲到门外拦住哭哭啼啼的水精灵女仆。
“殿下！”恩多拉扯着伊斯维尔睡袍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您吓死我了！在您的房间不见人影，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伊斯维尔温声安抚她，转头就与提着裙摆匆匆赶来的吉尔薇拉对上了视线。
他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他身后的房间，尤卢撒已经收拾整齐走出来了。
或许带着愧疚与疼惜，面对尤卢撒，吉尔薇拉通常是温柔且和善的。她笑着问候尤卢撒睡得如何，并祝他有美好的一天，接着便转向伊斯维尔，严厉地要求他回去收拾好自己，吃完早餐过去找她。
伊斯维尔乖乖应下，正要拖着步子回到自己房间，就听尤卢撒面不改色地说：“我没有资格对您评头论足，王后大人。不过，昨天晚上是我做了噩梦，才拜托伊斯维尔睡一晚的。如果他要因为这个受罚，我应该要和他一起。”
吉尔薇拉诧异地看着他，艰涩道：“噩梦？”
当然了，这个孩子比伊斯维尔还要小一岁，经历了这样的不幸，会出现噩梦是理所应当的。她怜惜地看着尤卢撒剃得短短的头发和伤痕未愈的脸，丝毫没有怀疑：“既然这样，是我不分是非了。”
她对一旁勉力维持平静的伊斯维尔说：“那就好好照顾你的朋友吧，维亚。别让他觉得精灵的礼遇不够周到。”
将吉尔薇拉和恩多拉送走，伊斯维尔拉着他的朋友躲进自己的房间，忍住笑意评论道：“你可真是一个完美的撒谎家。”
尤卢撒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句赞美，就听伊斯维尔说：“那我以后可以每天晚上都来找你吗？”
“……做梦。”
伊斯维尔权当他是同意了，哼着小曲从衣柜里扒拉出一套衣服，当着尤卢撒的面开始更衣。
少年一愣，迅速回过身，耳廓缓缓爬上一抹淡淡的红。
伊斯维尔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全身心都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没有因为方才的谎言不安。
换个角度说，这也是实话嘛。他做噩梦，和尤卢撒做噩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结果也是一样的。他做了噩梦，会主动跑去找尤卢撒；尤卢撒做了噩梦，他料想他的朋友是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那么他就自己过去找尤卢撒好了。如果睡在一起，他们就不用担心噩梦的问题了。
他为自己的贴心十分自豪。
伊斯维尔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扭头看见尤卢撒正背对着他，奇道：“你在干什么？”
少年僵硬地转过身，胡诌道：“突然觉得你房间门上的装饰还挺好看的。”
伊斯维尔“哦”一声，等着尤卢撒来帮他编头发：“你喜欢的话，我拜托工匠帮你做一个差不多的。”
尤卢撒拒绝得很干脆，理由是他们的房间就在对门，如果连门上的装饰也一样，容易引起审美疲劳。
“祭典估计再过一个月就会开始，我也要忙起来了，”伊斯维尔在镜子里和尤卢撒对视，“我会跑得比较远，可能会在不同部落之间来回跑，你跟着我去的话，会很累，也不方便。”
“那我就待在这里。”尤卢撒说。他飞快地又编完一支小辫，又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他本想在诺德复苏的事务上帮点忙，但等他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窗外的森林早已郁郁葱葱了。
伊斯维尔深知他希望赎罪和不愿多麻烦精灵、而至少想帮一些忙的想法，同时认为尤卢撒是山火中完完全全的受害方，但再多的劝说也没有让他亲手做一些事有用。他想了会儿，说：“我问问薇，她会帮你安排的。”
尤卢撒点头，将伊斯维尔的头发最后拢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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