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回溯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树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撒下来，温柔而熟悉。

        他抬起他小小的柔软的手，看见光影在他指尖分成两片。头顶响起鸟鸣，不仅有一只，而是一群鸟的合唱，清脆快活，同这天气一样。一片草地从他身下延伸开去，缝隙间生长出白花，像绿色的绸缎那般起伏。

        他的视线与不远处的一朵小花相撞，它娇嫩的粉色花瓣缓缓舒展，尖端向内羞涩般蜷缩，兜住一粒小小的露珠。

        他想那朵花会受母亲喜欢，于是站起身，用他那双小脚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去够。

        但一只脚伸过来，一下把花踩扁了。那纤细的花茎弯成一个扭曲的、朝贡样的弧度，浅色的花汁溅到他的手上，慢慢滑下。一滴小小的眼泪。

        他茫然地抬头，发现自己被整个笼在眼前的这个大家伙的影子里。

        那人面目模糊，声音粗哑，对他笑了：“小家伙，你迷路了吗？”

        他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依旧蹲着，不掺假地回答：“我没有迷路，我是来这里玩的。”

        那人“嘎嘎”笑了两声，一手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提起来，让他不情不愿地站好：“玩？哈，别吹牛了，小家伙，还没有哪个小精灵敢自己跑到这儿来哪。”

        听到“精灵”，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别别扭扭地反驳：“我不是精灵。照你那样说，我比他们厉害很多。”

        “哦？是吗？”那人看上去仍不很信，“你那么厉害，能不能救人啊？”

        “救人？”

        “是啊，我们有个朋友受伤了，”那人向后招一下手，便有一个人捂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另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他伤的很重，快走不动路了。”

        他看到那个人满脸的血，吓了一大跳。

        流了好多血，真的伤得很重。

        他急急忙忙地想靠近看一眼，被那人拦下了：“别走太近，万一又弄伤他了。”

        他于是待在原地，说：“我的家在里面，你们可以走过去吗？”

        那几人互相对视，对他说：“那就要拜托你带路了。”

        他希望能帮助他们，于是脚步迈得很快，不久就进入了漆黑一片的森林。魔兽的嗥叫此起彼伏，无数双发亮的眼睛藏匿在树林里暗中观察，魔植悄悄伸长步足拦在路中间，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几个人挤在一块，强装镇定，上下牙却不住打战，冷汗浸湿了衣服。

        注意到他们的恐惧，他甩甩手将那些魔兽和魔植赶到一边，说：“别怕，它们不会攻击你们的。”

        森林的黑暗让他分不清过了多久，他似乎走过了很多地方，又好像在原地踏步。但他的双脚将目的地的方向记得很清楚，即便在迷雾之中也能寻找到正确的路。

        他带着那些人在雾中走了很长时间，在一段又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旅途之后，他看到了那幢小屋。

        没有任何阻拦的，他穿过小院，敲开了那扇门。

        “妈妈，我回来了！”他对着屋内喊道，声音急促，“有人受伤了！”

        走廊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两侧的灯一个挨着一个亮起，照出母亲的影子：“怎么了……啊——”

        尖叫让他吓了一跳，他正想问怎么回事，突觉剧痛从腹部传遍四肢百骸，让他全身发软，站立不稳了。

        他低头，看见一个从他腹部穿出的、滴血的刀尖。

        “到地狱再去质问你的母亲吧，小杂种。”

        ……

        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勉强支起身体，发现腹部裹了厚厚的纱布，药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他像是被浸在了药缸里。

        他听见惨叫和绝望的嘶吼，破碎的求饶和某种怪异的搅动声混在一起，像是骨骼融合了腐烂的皮肉。

        他艰难地爬到窗边，扒在窗台上往下望，看见猩红的血淌了一地，魔兽同样猩红的舌头将那些液体一点一点舔舐干净。它们急切地分食那些肢体，像蚂蚁扑向裹满蜜糖的薄饼。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母亲走进来，端着一碗药。她望着他，眼里含满泪水。

        这时他感觉到了疼，滑到床上，一双眼睛望着母亲：“妈妈，我好痛。”

        她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在怀里，一点一点给他喂下那碗药。她轻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液，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没事的，宝贝，很快会过去的。”

        他感觉头晕目眩，目光再次聚焦时，与一头魔兽对上视线。

        依然是满地的血，他看见母亲站在草丛边，满脸错愕。

        他在那双绿眼睛里看到了同样错愕的自己。

        脚下突然裂开一道豁口，他瞬间向下坠落。他伸长手臂试图抓住些什么，但一片虚空之中唯有重力存在，他眼看着头顶的光逐渐缩小成一个点，终于完全消失不见。

        他被黑暗吞噬了。

        “救我……有谁……”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词语，但黑暗给他的回应只有寂静。

        “尔……”

        “伊斯……”

        “伊斯维尔……”

        “伊斯维尔！”

        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一点点拉近。

        意识迅速上浮，他终于能缓缓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茫然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脸上。

        “尤卢撒……？”伊斯维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少年闭了闭眼睛，却没躲。

        “做噩梦了？”尤卢撒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扭身过去开灯。

        伊斯维尔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闭上眼睛，挪过去抱住尤卢撒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腿上，小声回应：“嗯。”

        他将自己梦的内容一五一十说了，抬头却看见尤卢撒骤然变化的脸色。

        “你的梦……”尤卢撒神色微妙，“和我的……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伊斯维尔一愣。

        “一模一样的梦，”尤卢撒长长吐出一口气，“……但也不是梦。这些事情，大部分是真的。”

        真的？伊斯维尔脑中闪过那些鲜血、疼痛和欺骗，眉头隆起：“是你的记忆？”

        “算是吧，”尤卢撒说，面上没有显露什么，“刚刚想起来，但我知道那些事情是发生过的。这么说，你也撞见过？”

        伊斯维尔脑中闪过神盗之眼血红色的碎片，道：“嗯。是捷琳夫人修改了我们的记忆吗？”

        “除了她，没人会有这种能力了，”少年耸耸肩，“这样说来，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我都不知道我这些年来在干些什么……她才不需要我的保护，暗夜之森也不需要。没人需要。”

        “别这么说，”伊斯维尔坐起身，认真地看着他，“如果没有你的努力，现在的暗夜之森会是另一个样子，我打赌。你很好——所以不要那样说。”

        尤卢撒沉默片刻，盯着伊斯维尔的蓝眼睛，突然笑了：“别这么严肃，小精灵。别把别人，包括我，想得太好，这是你的毛病，知道不？”

        伊斯维尔一时忘了去纠正他的称呼，道：“你不能管陈述事实叫想象，尤卢撒。”

        “嗯，如果把他们丢在森林里自生自灭不算的话，”他撇了撇嘴，“妈妈一直告诉我不能杀人——虽然看上去这些年来她也没少干这种事——但这和杀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你也不能就那样放着不管，让他们回去找更多的同伴过来啊。虽然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伊斯维尔努力为他的朋友辩解。

        “问题就在这里，伊斯维尔，我没想为这种事忏悔，你知道吗？”他捏捏伊斯维尔的尖耳朵，“说真的，如果不是他们主动拿着武器过来，谁想和他们打交道？谁有闲工夫一天到晚盯着他们的命？可这些事确实出于我的手，我不会为赎罪做什么，但当我决定作出反击的时候，和他们就差不了多少了，或许某天我也会落得他们一样的下场。只不过那时候，你得离我远远的。”

        尤卢撒第一次在这件事上和伊斯维尔袒露那么多，小心打量着他的神情，怕他生气。他知道伊斯维尔是正直善良的，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太一样，应该说，太不一样了。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行为，又凭什么让伊斯维尔理解呢？

        但伊斯维尔没说什么，只是笑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坚定道，“我也不会让你变得和他们一样的。人的生命本就不应该因为别人的一己私利而毁掉，他们不该，难道你们就活该吗？如果他们执意那样做，就该承认代价与危险是存在的。没人有资格因此责难你。”

        “很遗憾，精灵的规则在暗夜之森无效，否则我就能以另一种办法保护你们，”伊斯维尔凑近过去，抱了抱他的朋友，“抱歉，我一直没能了解你的为难。”

        “幸亏你不能了解，”尤卢撒回抱住他，小声嘟囔，“如果一对朋友里边有两个人需要成天考虑这种事，那也太悲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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