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芦苇
一道披着翠绿草坪的山坡向下延伸，以一个和缓的坡度变为一片广阔的湿地，在千万年的时光中逐渐成为鸟兽的乐园。这里有着诺德的任何一处都不具有的声色，大片芦苇沿着平缓而安静的诺德河生长，无数鸟兽在此处栖息，自然的喧嚣也因此在这儿最为嘹亮。
“这儿确实是个野餐的好地方。”尤卢撒在草地上铺开餐布，评价道。
“是呀，”伊斯维尔笑眯眯地席地而坐，“少有精灵过来，风景也很好。”
他捻起一块方糕咬了一口，另一手托在下方免得让碎渣弄脏了衣服。
仔细想来，他们很少这样野餐。原先的暗夜之森显然不是一个野餐的好地方，而要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搬到盖敏，吃一顿冰冷的午餐再将垃圾收拾干净，伊斯维尔和尤卢撒宁愿在家中闭门不出，为此还经常被捷琳批判毫无情调。
“要情调干什么，”尤卢撒当时梗着脖子这样回答，“我们是朋友，不是情侣。”
而这时候的尤卢撒，心境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自由来得太快，就像谁把它当成一个负担随意抛给他似的，虚幻又充满未知。他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这来之不易的欢欣藏在心底，因为他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离他而去，就像捷琳那样。
他看着伊斯维尔欢快地连吃十几块糕饼，中间只喝了一口水，终于心生好奇，打开了属于他的那份苹果派。但仅一口，他就坚持不住了，并怀疑起几十分钟前那个觉得苹果派可能会很好吃的自己。不可否认它味道不错，毕竟这是由伊斯维尔认定的诺德最好吃的苹果派。但如果世界上的所有苹果派都会加入一整袋糖——尤卢撒这么觉得——到馅料里的话，他就觉得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一种东西甜到某种程度，无论出自谁的手，味道都不会差太多。
“你真挑剔。”伊斯维尔将那块苹果派拿回来，两三口吃完，末了还回味地咂吧两下嘴。
他继续扫荡那些砂糖做的点心，而尤卢撒咬着他的面包，并不时给伊斯维尔喂一小段肉肠。
当伊斯维尔吃饱了，将剩余的东西打包起来后，他突然地要去下面的芦苇丛看看。
“你是从没见过芦苇吗？”尤卢撒说，仍是跟在他身后下了山坡。
这一带的芦苇不算太高，但也长到了他们的胸口。正逢芦苇种子成熟的时节，尽管他们没有踏入芦苇丛，衣衫上也沾上了淡色的绒毛。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伊斯维尔突然问。
尤卢撒一怔，对伊斯维尔的了解让他隐约觉得有什么重要的话即将从精灵口中脱出。他缓缓摇头：“你说。”
“这里很漂亮，”伊斯维尔说，将远处振翅起飞的白鸟指给尤卢撒看，发尾被风吹到他友人的颊边，“每次我到这里来，都惊异于生命的广阔与伟大。你不那么觉得吗？”
有鸟群从水面起飞，阵阵鸟鸣从震动的空气传入他们的耳朵，风吹到他们脸上，呼吸中都是湿地清新而凉爽的气味。
“尤卢撒，你属于这个世界——看啊，她多美！”精灵回首，嘴唇和眸光闪烁着欢欣与希冀，“而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物没有见过！我们还没有在波涛里起伏，没有欣赏过雪山的白光，没有驰骋过草原，没有到过沙漠，没有遇见过矮人、巨人和龙……我们的生命怎能称得上完整！尤卢撒，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看遍世上所有的奇迹？”
他向少年伸出手去。
那是阴天，不算好的天气。可尤卢撒就是记得水边掠过的鸟和温驯的风，飘摇的芦苇和伊斯维尔随风拂动的长发的节奏，记得伊斯维尔皮肤的柔和光泽，微笑的眼睛泛滥着世间最温柔的颜色。
精灵向他伸出手，世界在他眼前展开，而他再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使下一秒山崩地裂，他也不会后悔作出的选择——
跟着他走。
宴会如期在王宫举办，伊斯维尔照例一身盛装，从容自若地同到访贵族交谈。
作为伊斯维尔的朋友，尤卢撒理所当然地收到了来自精灵王后的邀请，但他最终婉拒了。他不愿意参与这种场合，他对精灵的礼仪所知甚少，那想也知道的精灵宴会中雅致、彬彬有礼的氛围更是让他立刻全身起鸡皮疙瘩。
“比起挂着虚伪的微笑同优雅的贵族攀谈，我情愿与一名流浪汉对骂。在精灵眼里，或许我更像一个地痞流氓，而不是一位精灵王子的合法的朋友。”尤卢撒说。
伊斯维尔对此深表遗憾，但他十分谅解。就像尤卢撒说的，他甚至连最基础的礼仪都没有学过，他也天生不适合那种过于庄重的场合。
他只能委屈他的朋友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晚上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因为他已经到了不能提前离席的年纪，这不仅不合礼数，对他的未来、王族的声誉也会有所影响。
“您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是身体不舒服吗？”奥伦妲问。
伊斯维尔小幅度地摇头，束起的长发随着他身体的摇晃微微摆动：“谢谢您的关心。抱歉，失礼了。”
奥伦妲表示不在意，目光在他左耳的蓝宝石耳坠上停留片刻，状似不经意道：“耳坠很漂亮，殿下。”
“您这么觉得？谢谢，”伊斯维尔唇角弧度加深，“是朋友送的。我也很喜欢。”
奥伦妲一顿，勉强微笑一下，整支舞便再没说一句话。
一支舞毕，伊斯维尔将奥伦妲送回原座位，与她谈了几句，便见艾戈斯与凯妮罗尔从舞池中走出。
精灵是善舞的民族，而尤以花精灵为能。南方花精灵部落族长凯妮罗尔尤其善舞，即便在这样的场合难以让她尽兴，她也几乎未曾离开舞池多于五分钟。
凯妮罗尔的丈夫亚岱离他们不远，此时上前给她递了一杯酒，而她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艾戈斯先生。”伊斯维尔向这位眼角刻着细纹却依然优雅从容的土精灵族长致意。后者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道：“我能邀请奥伦妲小姐共舞吗，殿下？”
伊斯维尔当然是同意。而奥伦妲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未说完，但终于是同艾戈斯一道走进舞池。
伊斯维尔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铺着华美桌布的餐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他其实被允许喝酒，十五岁的祭典那天他就喝了十几杯，其中有一部分还是让阿特亚里斯都啧啧称奇的烈酒。优越的酒量或许刻在了每名精灵的基因里，但他不愿意带着一身酒气回去见尤卢撒，尽管捷琳地窖里一半的酒都是少年喝干的。
缓缓啜饮完一杯果汁，他微微侧头，注意到凯妮罗尔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他上前几步，微笑道：“凯妮罗尔夫人。”
花精灵一身赤红长裙，长发在脑后盘起，毫不吝惜地露出白皙修长的颈项，这身装扮衬上她天生英挺的外貌，即便在整个精灵族群中也称得上少见。她扬扬眉毛，对亚岱道：“我想和王子殿下跳舞，你没意见吧？”
“我怎么敢有意见？”亚岱半开玩笑道，“你别把殿下的鞋踩坏才好。”
凯妮罗尔嗔怪地瞪他一眼，便赶在伊斯维尔开口之前先一步邀请道：“那么，王子殿下，我是否有幸能同您这样优秀的舞者共舞一曲呢？”
伊斯维尔失笑，微微躬身道：“我很乐意，夫人。”
“听说您打算离开诺德了？”凯妮罗尔自在地随着乐声摇晃，一边问。
伊斯维尔尽力配合她，道：“是的。”
“您打算怎么办？自己一个人？那也太孤单了，”凯妮罗尔说，“要知道，旅途中是最适宜找到自己的伴侣的。当然，朋友也是。”
“我将和朋友一起出发。”
“朋友？不错。女性朋友？要和未婚妻一起去吗？”凯妮罗尔揶揄道。
提莎不会将伊斯维尔拒绝订婚的事公之于众，伊斯维尔当然也不会随口乱说，那是极其失礼的。现如今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这件事，而那几人显然不包括凯妮罗尔。这就意味着，伊斯维尔将一直负担这种误解。
伊斯维尔无法解释，正欲说些什么搪塞，便听凯妮罗尔道：“虽然可能轮不着我来提醒，但让女孩儿等太久是失礼的。您虽然年轻，但要订婚也不算太早，您要是爱她，就别再拖延了。”
伊斯维尔坦然道：“不能强迫一位年轻的女士嫁给她不爱的人，也不能要求一位男士娶没有爱情的女子为妻，夫人。谁都不能。”
凯妮罗尔诧异地看他一眼，摇摇头：“妮文娅小姐教了您所有东西，除了爱情，是吗？”
伊斯维尔一顿，扯出一个笑来：“她永远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无论她教了我什么。”
凯妮罗尔自知失言，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提醒道：“您应该多留意他人的目光，除了那些善意与恶感，您也需要了解一些感情。”
“谢谢您的忠告，”伊斯维尔说，“对于这点，我还是自信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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