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埃丁坦

第三天中午，航船驶出河流入海口，进入西令海。

        “怎么样，海可比湖大多了吧？”李莫拉尔，尤卢撒邻座那位健谈的精灵笑道。

        “但是，湖更让人心动。”尤卢撒摊手，玩笑道。

        “那是当然，”李莫拉尔说，“我走过很多地方，能比诺德美的可没几个。”

        伊斯维尔趴在船舷上，向那片沉静的、微微泛着波涛的水面望过去。这是很好的天气，暖阳高照，海天近乎一色，叫不出名字的白鸟从海面上略过，宽大的羽翅从容地张开，让它能够乘着风滑翔，它的嘴里或许还叼着一尾银鱼。

        这就是海，是各种画本都描绘不出的海，是伦塔口中令人向往的海，是为精灵族提供最后一线生机的海。

        她真美，伊斯维尔想。

        他宽大的兜帽被海风吹得鼓起，精灵不得不用手紧紧将帽沿拉住它才不至于滑脱。伊斯维尔侧头望过去，尤卢撒和李莫拉尔的谈话已经进行到哪个民族的酒尝起来味道更好了。

        明明他也没有喝过多少美酒，在他口中却像是深喑此道，不论李莫拉尔说些什么他都能接上两句，并顺利地开启接下来的谈话。

        伊斯维尔第一次听尤卢撒和一个人聊那么久。他一直认为尤卢撒是个不太会打交道的家伙，而他在人生的前十七年确实没有太多机会锻炼这一项技能。而这时候伊斯维尔才想起来，尤卢撒也能把那些以魔女的头颅为目标的猎人骗得团团转，在王宫里也能如鱼得水地和每一名精灵交谈，好像他天生就该那么伶牙俐齿，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每个人按着他的意思发怒或是快活。

        伊斯维尔不知为什么有些低落，但碍于身份，他不能愉快地加入到那段谈话中去，只能待在一边和哥莱瓦为伴，偶尔挠挠它的脖子，听他俩扯皮或是大笑。

        “当然，这很正常，”伊斯维尔对哥莱瓦说，“他当然需要不止一个朋友，是的。我只是个平淡的、无趣的、胡搅蛮缠的朋友罢了……他如果会更喜欢那些体贴有趣的朋友，这很正常，用不着抱怨……”

        “抱怨什么？”耳边一个声音突然问。

        伊斯维尔吓了一跳。尤卢撒和李莫拉尔的谈话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他向少年身后望望，李莫拉尔正和一名女士聊得欢快。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趟旅途或许会很艰难，想着不要抱怨太多才好。”伊斯维尔假装自在道，饱受他的嘟囔摧残的哥莱瓦忙不迭地挣脱他的掌心，找他的海鸟朋友去了。

        “是吗？”尤卢撒似笑非笑道，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居然有些高兴。

        伊斯维尔当然不是看不得尤卢撒高兴，只是……如果这快乐是他带来的，那才好呢。

        想法一生成，伊斯维尔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卑劣的人了。他觉得这样不对劲，想找个随便什么没有谈笑的地方整理思绪，便对尤卢撒道：“我去那边看看。”

        他前脚刚迈出去，脖子就被尤卢撒从后边勾住了：“你跑什么？”

        “我哪跑了？”伊斯维尔嘴硬道，伸手去掰尤卢撒的胳膊。

        论臂力，尤卢撒是不及伊斯维尔的。自小练习射箭的精灵当然不会在臂力上落了下风，尤卢撒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也没有和伊斯维尔较劲，只很快松了手，跟在精灵身后。

        伊斯维尔下了楼梯，走进船舱，尤卢撒也跟着进来。

        船舱里几乎没人了，乘客们都在甲板上，这个时候的太阳是很受欢迎的。因此船舱里只剩他们两个，而尤卢撒又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伊斯维尔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显得大度，又觉得不能像这样一直拖拉下去，终于说：“再没有两天就到贝尔迪诺公国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尤卢撒靠在自己的座位上，闻言懒洋洋地瞥他一眼，说：“没有，我本来就是要跟着你的。除了和你一起走，我还能希望去哪儿呢？”

        “但是，你总不能一辈子和我一起走啊。”伊斯维尔违心道，如果能够，他确实想要这样。

        “朋友的确不行，”尤卢撒小声嘀咕，对上伊斯维尔困惑的目光，忙补充，“但最好的朋友就可以。如果你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块儿。”

        伊斯维尔突然就高兴了。

        尤卢撒是个很狡猾的家伙，伊斯维尔想。他知道自己想听什么，便总在恰到好处的场合挑着让他高兴的话说，让他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尤卢撒，他也不会快活了。

        伊斯维尔看到尤卢撒眼里逐渐染上笑意，知道自己一定笑了。

        “好吧，我现在要休息一会儿，”他宣布，“如果你要去做什么，记得叫我。”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他们有时在甲板上聊天，看看海和她的孩子，逗逗哥莱瓦，有时就留在船舱里互相，或是同旅客聊天，有时就干脆靠在一起睡一觉。

        目的地的埃丁坦港口很快近了，他们可以看到排列成行的船只和长长的防波堤，各种装束、各种民族的人在码头上走来走去，像蚂蚁在履行它们的职责那样忙碌。

        一个相当繁华的港口，曾经的小镇以往来的船只为依托，逐渐生长成为一座繁荣的港口城市。

        “它们太不一样了。”伊斯维尔感叹道。

        不用他明说，尤卢撒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整理好行李背在身上，手里提着伊斯维尔的，道：“如果精灵有一天会向外界袒露踪迹，大小巴伦达码头都会成为这样的港口。”

        伊斯维尔接过行李，摇摇头：“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只希望，那会是我们自己的意愿。”

        大半的旅客都在埃丁坦港口下船，精灵们通常不希望走太远，因此外出精灵主要在贝尔迪诺公国活动。他们戴上兜帽，用头发或简单的魔法掩盖他们的尖耳，或是什么都不做——精灵并不是唯一一个拥有削尖耳廓的种族。

        两个朋友与人群一道下船，咸湿的海风和从四面八方涌入的人群让空气变得沉浊黏重，毫不收敛音量的吆喝和谈笑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担心走散，伊斯维尔和尤卢撒靠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

        伊斯维尔贴在尤卢撒耳边说：“今天我们就找家旅店休息一晚，行吗？”

        “可以，去找旅店吧，”尤卢撒缩了缩脖子，提高声音以免凑得太近，“你可要小心，别走散了。”

        伊斯维尔撇了撇嘴，正欲反驳，就听耳边传来中气十足的吆喝：“让一让！前面的，让一让！”

        他正想侧身避让，无奈码头实在太拥挤，他被不知谁的包裹撞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尤卢撒正站在他前面，见状忙一把搂住他，后退半步稳住身形，又顺手把伊斯维尔的兜帽往下拉了拉：“刚说你呢……小心点。”

        “哦，抱歉。”伊斯维尔借着尤卢撒的力道站稳，顺势抓住了尤卢撒的手腕。

        少年一顿，眸光微垂，与伊斯维尔的目光交汇一瞬，又迅速移开。他没有甩脱伊斯维尔的手，却反握住他，带着他在人群中艰难地向前走。

        港口拥挤得像一个放了过多面包的烤盘，尤卢撒不知被多少人踩了脚，又不知踩了别人多少次。尽管这样，他还是希望这条路能长些，再长些。他珍惜每一次这样不起眼却亲昵的接触，它们至少是理直气壮的。

        伊斯维尔的手腕和捷琳的太不一样，母亲的手腕纤细而柔软，似乎用力一些握住就会断的。而伊斯维尔的手腕，是一名弓箭手、一名剑士的手腕，柔韧而有力。但人的手腕上没有肌肉，伊斯维尔当然也不例外。因此那条没有多余脂肪的手腕却也能让他轻松一手握住。那块突出的骨头硌在他的掌心，却像是碰在他的心上，稍不注意，就会被伊斯维尔感受到他的心跳似的。

        过速的、滚烫的、难以自抑的心跳。

        可无论尤卢撒怎样盼求，四周的人也渐渐少了，终于到了他再没有理由不松手的地步。拖得太久，他怕流露出某些可能会引起伊斯维尔嫌恶的东西。

        “这是哪儿？”伊斯维尔问，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

        尤卢撒早在松手之后就扭过头去四处打量，确定道：“就是这个方向。”

        “什么方向？”

        “旅店的方向。”尤卢撒用看傻子的目光扫他一眼，“难道你以为我刚刚是在漫无目的地瞎走吗？”

        伊斯维尔干咳一声，说：“当然不是，我只是，嗯……好吧，确实是那样。”

        尤卢撒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手揣进口袋，另一手提着行李，迈开大步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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