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木利

这是伊斯维尔这些天睡过最舒适的一觉，他陷在柔软的床铺里，鼻尖萦绕熟悉的气息。

        他睁眼时尤卢撒正在做拉伸，长而直的腿呈一字型叉开，上身紧紧贴住地面。这是他每天必练的基本功，而每次看见，伊斯维尔都惊叹于尤卢撒身体的柔韧度，那是他见到都要咋舌的。

        “醒了？”尤卢撒听到动静抬起头，看着伊斯维尔从床上起身，开始穿衣。

        当伊斯维尔扣好最后一颗扣子，看见尤卢撒背对着他，口中咬着上衣下摆，正将尾巴往腰上缠，露出的那一片苍白皮肉布满深深浅浅的伤疤。黑色的长尾在最窄的那一段绕了差不多两圈，和腰间的漆黑魔纹一块儿爬在皮肤上，像雕塑上寄生了藤蔓。

        离开暗夜之森也有一个月了，尤卢撒的苍白皮肤却一点没变。伊斯维尔不喜欢尤卢撒穿白色——所幸少年也是偏爱深色的——，因为一身雪白让他看上去毫无生机，使伊斯维尔想起传说中游荡人间的鬼魂。

        一番讨论过后，他们决定向镇里去。彼特指的那座小镇名为木利，如若骑马，从港口到那儿用不着半天。说是小镇，由于它的位置太过优越，短短几年就从一座小村庄扩张成为一座规模不小的镇子，并有往大城市发展的趋势。

        彼特说的租马的商人提供的都是干瘦的老马，约莫是低价从农场收购的，伊斯维尔几乎不忍心拿它们当坐骑。

        马厩里阴暗而潮湿，沉淀着一种久未打扫的粪便气味。伊斯维尔勉强选了两匹看上去更健康的，叹了口气。

        “你们骑了马上路，就不归我们管喽，”看门的老头叼着烟斗申明，“摔了哪儿自己负责，别来找我们。记得别把马腿摔折了。”

        “我不明白……在诺德，那样的马都已经能够安享晚年了。”伊斯维尔回忆着那一匹匹无精打采地立在马厩中，目光混浊，眼角糊着眼屎，口中涎水直流的老马，说。

        “这一带的商人都这样，”尤卢撒的面色也不好看，“不租这些老马，就是在照顾屠宰场的买卖。”

        他们走得很慢，乡间的道路勉强算得上平坦，时有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扬起一片尘埃。这是一个没有魔法的国度，秋收季节，绵延而去的田野一片金黄，农人在这样金黄的海浪中挥舞镰刀，成行的草垛在天际若隐若现。

        哥莱瓦疾冲到道路尽头又飞回来，像一片雪白的飞镖，它喜欢这种游戏。就这样反复多次，密林鸽终于累得钻进尤卢撒的衣袋里，光露个脑袋在外面。连马匹都显得高兴，结了粪蛋的尾巴在屁股后边甩动，鼻孔张弛，呼呼向外喷气。

        兜帽顺着头发向下滑，伊斯维尔下意识地一扶，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用再忧心是否会被认出来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王子也不过是一位平凡的旅人罢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伊斯维尔说，感受风抚摸他的面颊，吹乱他的头发丝。

        尤卢撒笑了。

        “如果你愿意……当然。”他说。

        途中他们找了一处河岸休息了一阵，为的是给疲惫的马匹洗洗身子，吃几口草。

        “看，洗个澡还是很英俊的。”尤卢撒拍拍马的脖子，说。

        那马在短时间内就和这名少年建立了友谊，这时候亲昵地用湿漉漉的鼻尖蹭蹭他的掌心，也愿意让哥莱瓦在它背上跳来跳去。

        伊斯维尔正在试图给他的那匹编辫子，那少得可怜的马鬃倒是让他第一次如了愿，但当他捏着那条毛糙的辫子的尾部、从行李的包袱中翻找丝带时，那马垂头啃了一口草，辫子从他手中滑脱，刚清洗完毕、过于顺滑的马鬃在一瞬间散乱成原本的模样。

        伊斯维尔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找他的朋友哭诉：“尤卢撒！辫子散了！”

        尤卢撒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目睹了这桩惨案的全过程。他趁哥莱瓦从他身边扑扇翅膀跳过去的时候摸它一下，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就这样让时间慢慢流逝，郊游一样走完了那一段短短的旅程。当他们抵达木利，时针才堪堪越过午后。

        “再见，好男孩。”伊斯维尔柔声对那匹年纪比他还要大的马说。

        他看着马倌将马匹粗暴地拽入马厩，不忍地问：“我们不能将它们买下来吗？”

        “可我们不能一直带着它们。你想要到法顿岛之外的地方，它们就不可能跟我们一起走。”尤卢撒说。

        “再说，这里不是诺德，”他叹一口气，“那些马你是买不完的。”

        伊斯维尔沉默了。半晌，他说：“你说得对。我知道……我知道的。”

        下午的时间，尤卢撒拉着伊斯维尔在旅店附近逛了一圈，在几个果派下肚之后，伊斯维尔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木利多的是两三层高的屋子，并且看上去都很新，不似诺德那般比树而建，这儿的草木倒像是依附于房屋生长，除了街道两旁，就是在窗台和院子里，偶有一堵爬了枝蔓的墙。最高大的建筑除了城墙，就是小镇中心的教堂，那精致华美的建筑几乎是为所有人的瞻仰而建的，一眼望去，最显眼的便是它那在阳光下泛着光亮的圆顶。

        小镇人口众多，又因为位于王城毕多和埃丁坦港口之间，旅店的生意也很兴隆，连带着各种店面也繁荣起来，这让木利有一种典型的专属于人类的热闹。

        彼特的话让他们记得很清楚，他们便跨越大半个城镇，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道屹立在城镇尽头的高大城墙。

        “城门是关的。”伊斯维尔凭着精灵的视力一眼看清了城门的状况，或俭朴或豪华的马车在城门口排成长队，占据了那条蜿蜒没入城墙的小道。而守城的卫兵光是在城墙上走来走去，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气，好像那底下等候着的不是马车，而是一堆死气沉沉的石头似的。

        “好像是国王下令限制进出，即便是贵族也要公文才能进入，这倒是和诺德很像，”尤卢撒眯着眼睛眺望，“我们来得不凑巧，就是一周前的事。”

        “那么那些马车怎么办？”

        “就那样等着呗。那些高档马车，喏，看到没有，就是有宝石什么的装饰的那些，基本上都是贵族和富商的，剩下那些大多是平民，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喜欢过俭朴生活的贵族。”

        “那多累啊。”伊斯维尔感慨。

        “因为是王城，”尤卢撒耸耸肩，“如果你们的王宫有一天开放参观的话，说不定比这还要壮观呢。”

        他们边聊着边往回走，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悄然笼罩了小镇，街道上点起了灯火，但白日里的热闹丝毫没有减退，小镇的夜市逐渐敞开门户，好代替那些因为天色渐晚而收摊的小店。

        “啊呀，那个烙饼的小店收摊了！”伊斯维尔失望地拉了拉尤卢撒的衣角。那是他们下午时碰见的，那香气勾得伊斯维尔走不动路，但那时他已经吃不下更多，烙饼是要烫手才好吃的。他本打算回程途中买一个，不想那小摊收得这么早。

        “旅店距这里很近，我们明天再来也可以。”尤卢撒安慰道。

        伊斯维尔瘪瘪嘴：“只能这样了。”

        于是第二天伊斯维尔一起床就出门了，生怕到得太晚那小店又再次关门。那时候尤卢撒还没做完一天的基本功，见伊斯维尔急切的模样，便让他先过去。

        但不凑巧的是，当他赶到那儿的时候，小店还没有开，他只能在别处买了些馅饼，等着尤卢撒过来。

        在诺德，站在路边吃东西是不被允许的，至少王子不能，伊斯维尔也只能在暗夜之森这么干。但到了这儿，他逐渐变得无所顾忌，就那样边咬着馅饼边等他的朋友。

        当然，伊斯维尔也不可能站在大街中央，而是找了一处相对不那么热闹的巷口，也好让他和尤卢撒远远地就能相互望见。

        手中的饼剩一小半，伊斯维尔还没来得及咬下一口，两个男人并肩走过来了。他们身高差得很大，高大的那个可能和尤卢撒相似，但身形要比他粗壮得多了，而瘦小的那个几乎只到伊斯维尔的肩头。

        他不想挡路，便向后退了退，为两人让出道来。但他们没有经过，反而将眼睛紧紧盯在伊斯维尔身上，那目光让他浑身不适。出于礼貌，他还是道：“请问有什么事吗，先生？”

        高大的那个用手在伊斯维尔肩头推了一把，对同伴笑道：“‘请问’‘先生’，运气不错，是个漂亮的小少爷哪。”

        伊斯维尔拧紧了眉，心生警惕。他的余光瞥见周围有人驻足，却又像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一道扭过头去，浑然把这个巷口当作了另一个世界。

        “没什么要紧的事，”那小个子说，笑出一口黄牙，“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脸来做个客啊？”

        这时候伊斯维尔已经退到了巷子里，而不知什么时候，从巷子深处钻出的两个男人在他身后步步紧逼，伊斯维尔隐蔽地将四人打量一番，忽然露出一个笑来：“当然啦，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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